入夜,蘇府北苑。
夏日熱風大搖大擺穿過祠堂,勾得屋内燭台上的火苗搖曳生姿。待再從祠堂出來時,熱風卻仿若被吸幹陽氣般隻剩下冷飕飕的陰冷。
“嘎吱。”披着披風倚在桌旁昏昏欲睡的任采蓮聽見聲響,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厚披風。
渾濁的目光在強撐着眯開一條縫的耷拉眼皮下緩慢聚焦,警惕地循着動靜聲望去。
瞧見來人後,任采蓮卸下防備又閉上了沉重的眼皮,随口問道:“今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是莊子上遇見什麼事了?”
夏日晝長,朝雲還從未夜色漸濃之際才回來。
“今日上工的農戶帶了些新鮮的李子來,我瞧着不錯買了些,給娘子送了些去。正巧碰見娘子做好吃的,便在她院裡多逗留了會兒。”
朝雲将手中的食盒拎放在桌上,絲毫沒有打開的意圖,“娘子今日做了撥霞供,特地給您留了一碗。”
亦或者說是雞湯大雜燴更準确些,畢竟一碗湯内什麼菜都有,而非單純的涮兔肉。
任采蓮似是緩過了神,打着哈欠重新睜開了眼,瞥着桌上一孤零零的食盒,質問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怎麼隻想着大娘子?平日一口一個‘媽媽’叫得親熱,怎麼不見給我帶點李子?”
朝雲對她不近人情的口吻早已習慣,伸手扶起她往床榻走去,笑着解釋道:“您老人家不是吃不了酸的嗎?我央着娘子做些大耐糕,明兒直接給您帶成品回來。”
“那還差不多。”任采蓮如得逞的老頑童般别扭地冷哼一聲,卻心滿意足地沒有再埋怨。
朝雲将人扶到床上,取下她身上的披風搭在一旁的黃梅架上,正準備離開時一道細如遊絲的散漫聲準确鑽入其耳中,将她惴惴不安的心纏緊,“聽府内下人說,今日郎君回來了。”
該來的,始終會來的。
朝雲深吸口氣站定回身,走回床前老實交代道:“···我今日見過郎君了。”
“心裡還在難受?”任采蓮拍了拍床沿,示意朝雲坐下說。月前朝雲私下的狼狽模樣,她是見過的。
朝雲下意識搖頭,須臾見任采蓮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又老實地點了點頭好似十分掙紮。
她嘴角強扯出一弧度,自嘲道:“隻覺得自己之前的一廂情願都是笑話,自己像是台上那引人發笑的醜角。”
雖然她早已察覺到郎君對她疏遠,但并未挑破這表面的情分仍在。白日聽見他如此直白地挑明,方知那些隻是她自己的幻想罷。
瞧着她比哭還難看的假笑,任采蓮知曉眼下說再多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詞都是無用的。
她話鋒一轉,蓦然問道:“還記得我與你講的楊小娘——楊金婵嗎?”
朝雲不得不從自己的世界中抽離出,分神思考回道:“您說的可是先郎君的侍妾,眼下跟在蘇二郎君身邊的那個保母嗎?”
“嗯。”
任采蓮一遍又一遍地撫平腿上被子上的褶皺,将往日閉口不談的往事娓娓道來:“我還忘記告訴你了,她還有一層身份——我家程娘子的女使。”
瞥見朝雲欲言又止顫動的嘴唇,她心似明鏡般看穿了她内心所想,搖頭否認道:“她與你不同,她比我家程娘子還先進門,而且她是先郎君實實在在的侍妾。”
“那便好。”朝雲松了口氣。既不一樣,她也無需以此為戒,将楊小娘的現在當作自己的明日了。
任采蓮緩緩回憶道:“先郎君年輕時無心讀書,志向在五湖四海,就算是娶了正妻也毫無收斂之意。直至史太夫人離世,年近而立之齡,才開始發奮讀書。”
嘉佑二年,蘇父得歐陽修賞識,蘇家兄弟二人同中進士。蘇門父子三人名聲大噪,蘇父大器晚成的“傳奇”過往更是被人津津樂道,朝雲自然也聽過。
隻是任媽媽這半個當事人,毫無征兆地将故事從楊小娘跨到先郎君,朝雲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由得猜測道:“任媽媽您這樣講,難不成先郎君不着家···是楊小娘撺掇的?”
任采蓮并未理會,隻道:“當時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就連同為女子的史太夫人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都覺得是楊金蟬德行有失,帶壞了先郎君···”
故事毫無征兆地停下,她突兀地跳出故事,慢半拍與朝雲互動道:“就連現在毫不知情的你,也下意識将這緣由歸咎到她身上。”
“任媽媽,我···”面對這聲指責,朝雲試圖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嘴唇一張一合,半晌卻一個音也未發出。
因為,這就是她内心潛意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