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自責。”
任采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苦笑安慰道:“那時将她當作是程娘子敵人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無關是非對錯,無關她人好壞,隻因她是郎君的侍妾。
主母與侍妾,因同一個男人而衍生出的兩種稱呼,天生便是站在對立面的。
故事繼續,任采蓮繼續講道:“蘇府所有人都将先郎君的不懂事歸咎于她。于她而言,打罵已是家常便飯,甚者直接禁足不給吃喝,仿佛這樣處理虐待這個‘罪魁禍首’,先郎君便會浪子回頭了。”
“府内有人心疼,我卻隻覺大快人心,甚至覺得還不夠狠。可每次我家娘子都會出手相救,甚至在她奄奄一息時,還親自照料。”
年輕時的迷茫與困惑,重新爬上布滿歲月痕迹的臉,好似塵封已久的過往盡在昨日。當年的畫面又在任采蓮的眼前重新上色,變得格外鮮活。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此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某年夏日,楊金蟬又被打得渾身是傷,被人扔回屋子不管不顧地關了起來。自家娘子那幾日正巧回娘家,待她回到蘇府知曉此事後,連忙趕去救人。
暗無天日的屋子從外面打開,楊金蟬仍然保持着被丢進來的姿勢,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聽見聲響,也毫無反應。
身體上因未及時治療而潰爛發臭的腐肉,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臭味。肉間還有白色的肥蟲耀武揚威般不斷蠕動着,好似在宣誓着占領了這具身體的主權。
而自家娘子卻毫無嫌棄悉心照料,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硬生生将楊金蟬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不明白她為何要救一個與她争搶丈夫的女人,一個未來可能會淩駕于她之上,欺負自己的女人。可她卻告訴我···”
高昂憤怒的情緒忽然被壓下,她屏住呼吸,聲音變得格外溫柔與記憶中魂牽夢萦的聲線漸漸重合,
“阿蓮,一個連父母訓斥都聽不進耳的人,又怎會聽得進旁人的撺掇。他已到弱冠之齡,又不是垂髫小兒,也不是旁人幾句話就能說動的傻子。
世人皆說紅顔禍水,因有了紅顔,才引發了之後的禍水。可真實的情形,都是先出現了無可挽留的“禍水”,後才找補般将紅顔推出來當擋箭牌。
今日這黑鍋扣在金蟬身上,日後便會扣在我身上。在小小的後宅之中,我與她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條船上的人。互相争鬥隻會兩敗俱傷,引來旁人嗤笑。
主母與侍妾,隻是因一個男人的三心二意,而被迫綁在一起的同病相憐之輩罷。既是他的錯誤,為何要女子們來彌補?”
任采蓮說完之後長舒了口氣,仿佛将這些年來所積攢的被旁人誤解的怨氣,通通排了出來。
片刻之後,等那些陳舊的記憶再次褪色封存,任采蓮才從其中脫離出來,回到當下,“如今,你可明白為何大娘子将你不明不白地丢給我,我還是願意教你了嗎?”
“您是為了彌補當年對楊小娘的惡意嗎?”從一開始就困擾朝雲的問題,現在終于得到了答案。
就連佛祖佑人都需要香火錢,她可從不相信不求回報的善意。如今知道了這段故事,她終于能心安理接受任采蓮的好了。
“或許吧。”任采蓮道。
楊金蟬是個知恩圖報的,受到自家娘子的恩賜便自發來院中做起了女使的活兒。她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加之楊金蟬的有意交好,久而久之她倆也成了好友。
如今娘子早已仙去,她在世上的挂念除了瞧着長大的郎君,也就隻有楊小娘了。奈何蘇家兄弟分離兩地,她與楊小娘也許久未見,她身邊也再無可交心之人。
如今身邊有一個與好友相似的小娘子,她怎會沒有恻隐之心。
任采蓮似是說累了,掀開被褥躺了進去,“現在的大娘子也是個好的,這一點相信你也能看出。她既無心将你當作敵人,也無心看你笑話。”
沒有觀衆,這跳梁小醜的笑話,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知道了,任媽媽。”朝雲這才反應過來——平日不苟言笑的任媽媽講這麼多,隻是為了安慰她。
見她背對自己合上了眼,朝雲替她掩了掩被角,對着她的背影道了聲謝,便蹑手蹑腳退了出去。
燭火熄滅,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床上之人卻蓦然又睜開了眼。
塵封已久的記憶既已重新翻出,又豈會是那麼容易壓下去的?
今晚,注定是個無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