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睫毛輕輕的顫了顫。
意識回籠的瞬間,他的視線本能地轉動,這次他在第一時間看到了蘇特爾。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他看見蘇特爾張了張嘴,幹裂的唇瓣間似乎要溢出某個名字,但塞缪已經先一步移開了視線,他的視線在蘇特爾的肩膀處停留片刻,很短暫的,像是一隻輕飄飄的蝴蝶,很快又不帶一絲留戀的離開了。
呼吸面罩随着他加重的吐息泛起白霧,将那張蒼白的臉籠進朦胧的屏障之後。
塞缪把臉轉向監測屏,跳動的綠光躍動在他的眼底。
他看到玻璃裡倒映出模糊的蘇特爾僵在半空的手,指節還保持着想要觸碰的弧度,此刻卻隻能難堪地在虛空中蜷起,像隻被雨淋濕的鳥。
餘光裡,一抹白色身影闖入視線。塞缪遲緩地轉動眼珠,看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就站在機器這一側的床邊。
那張帶着幾分熟悉的面孔讓他渙散的思維短暫凝滞,但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他終究沒有力氣去辨認。
他輕輕合上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陰影。
他沒有力氣又或者是不願意去分辨,這席卷全身的倦意究竟是失血導緻的後遺症,還是因為每次感知到蘇特爾的存在時,那些從心髒開始蔓延的、細如蛛網般的刺痛。
它們順着血脈遊走,在每一個細胞裡種下細小的冰晶,随着呼吸輕輕紮着最柔軟的髒器。
不緻命,卻帶來長久的難以讓人忽視的疼痛。
“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住了。”
“但是還需要在醫院繼續觀察兩天。”
塞缪聽見身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蘇特爾的氣息近了又遠。
“好。”
聽到聲音,塞缪又不受控制的睜開眼睛。
醫生湊近俯身調整輸液管,胸前的名牌随着動作晃動着,上面刻着的名字輕飄飄的晃進視野。
陸韋恩。
是之前塞缪因為蘇特爾身體挂号咨詢的醫生。
“傷口愈合前請不要随意走動。”
陸韋恩湊近了些,鏡片後的眼睛彎成溫和的弧度,說話聲音帶着專業性的親切,“否則縫合處會有崩裂的風險。”
他的白大褂袖口沾着一點像是碘伏留下的深色痕迹,随着動作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很難形容的味道,像是沈霁星給他寄過來的中藥。
出于教養的本能反應,塞缪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聲音因為帶着氧氣面罩而模糊不清,面罩上的水霧随着他的呼吸時濃時淡,将本就蒼白的唇色掩在一片朦胧之後。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地上紙折的一個像是小花的東西,并沒有看向醫生。
陸韋恩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隻是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病房。
房間裡陷入了一片沉寂。
塞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灼熱的視線,像是烙鐵般燙在他的脊背上。
他蜷了蜷身子,将半張臉更深地埋進被褥裡。消毒水的氣味混合着棉布的味道,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你走吧。”
“你餓了嗎?”
兩個聲音同時劃破寂靜,又同時戛然而止。
一滴藥液從輸液管滴落,在寂靜中發出“嗒”的輕響。
塞缪聽到身後細微的走動的聲音,随後是保溫飯盒被小心掀開的輕響,一股溫暖的香氣漸漸在冰冷的病房裡暈染開來。
熬得濃稠的小米粥,還帶着紅棗的清甜,旁邊還有幾道模樣精緻清淡的小菜。
“你睡了快三天了。”蘇特爾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羽毛落在雪地上,“就算一直輸着營養液,胃也會受不了的。”
保溫盒的蓋子完全打開,熱氣立刻氤氲而上,在燈光下形成一團柔和的霧。
“我不想吃。”
塞缪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沒有什麼抗拒的意味,隻是單純的直白的拒絕。
蘇特爾取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喉結滾動了幾下才又開口:
“不是我做的。”
他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克制,“是……是從城南那家粥鋪買的,你以前…說過喜歡。”
又是長久的沉默。
保溫盒裡的熱氣漸漸消散,米粥表面結出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蘇特爾盯着塞缪露在被子外的一縷黑發,盯得眼睛發澀發疼,也沒等到那人轉過身再看他一眼。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猶豫着要不要先把飯盒蓋上。
“現在不喜歡了。”
塞缪的聲音突然劃破沉寂,又戛然而止。
那句話在凝滞的空氣中緩緩墜落,最終砸在兩人之間的地闆上,碎成無數看不見的鋒利碎片。
蘇特爾的手慢慢垂下來,筷子輕輕磕在飯盒邊緣。他盯着粥面上那顆已經泡發的枸杞,它腫脹的紅色表皮已經破裂,滲出淡淡的血色。
他默了半晌,才又開始重複剛才的動作,将桌子上打開的飯盒再一個個的裝回去,蓋子咬合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咔,咔。
像是什麼東西在被一點點的碾碎。
忽然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毫無征兆地砸在手背上,他愣了片刻,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
那滴淚順着他的手背緩緩滑落,在腕骨處短暫停留,最後無聲地消失在袖口的褶皺裡。
他太熟悉被愛着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