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沈堪眠畫室的燈徹夜不滅。蘇有夢第一次沒有打開窗戶聽裡面的歌聲,洗完澡就上床,躲在被子裡哭地小心翼翼。
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走丢了,這個家也并沒有讓她那麼安心。不再對畫室有探索欲,永久關上了想要冒險的心。
九月開學蘇有夢拿出一百二十分精神,讓秦文星刮目相看,她私下發消息給沈堪眠。
【蘇有夢想通了?準備沖刺校考?】
沈堪眠悶悶回:【可能吧。】
周又梅難得在淩晨接到兒子電話。
“是因為我說要陪她去國外,吓到她了嗎?”他問。
周又梅随即反問道:“現在應該考慮的是,你是想引導她去自己的路,還是想陪伴她走未來的路。”
這句話讓沈堪眠陷入沉默。
到12月聯考之前,蘇有夢做了三件事。
在他生日當天淩晨兩點回家,完美錯過;
把這些年的費用清單記錄放在他書桌上,并注明歸還日期;
自己報了數學和英語補習班,每天清晨離開,很晚回家,并且用不斷上升的成績堵住他的嘴。
這些信号,都在反複告訴沈堪眠。蘇有夢在不斷明确自己的身份,随時準備離開。
另外,他再也沒有在畫室發現過喵喵的毛。
睜開眼時不會看到她蹲在床邊,書架最上面那本書不動聲色積攢灰塵。
沈堪眠在想,他可能真的年紀大了,對少女來去自由的愛意缺乏認知。
好幾次他想聊聊,等到淩晨蘇有夢還坐在畫架旁邊一副一副的畫,說晚安的眼神安靜冷淡到沒有任何波瀾,就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12月頭,所有美術生永遠不會忘的日子,江蘇省美術聯考開始。
蘇有夢走近考場前,望了眼身後的美術生大軍。多少人高喊藝考就是捷徑,文化不夠藝術來湊。
兩年前她以為自己是天賦異禀的藝術家,後來一次一次被打垮,手指抹淚把臉弄得黢黑,照照鏡子又哭又笑說下輩子當狗都不當美術生。
洗把臉繼續,畫到她麻木,成肌肉記憶,又快樂又無情。這段充滿期待和孤獨的旅程,終于到交卷的時候。
沈堪眠隻給她發了個表情包。
小貓擁抱.JPG
蘇有夢進考場前回:【會加油的,愛你哥哥。小貓擁抱.JPG】
沈堪眠不需要再指導她任何技巧,鼓勵的話點到即止。他隻是哥哥,哥哥沒那麼多廢話要說。
他在習慣時刻糾正自己立場。
很難,效果不佳。
聯考結束甯山照例給美術生放假,沈堪眠收拾好餐具,蘇友夢坐在地闆上看平闆。他走過,穿着毛茸茸的居家服的人抱着膝蓋,眼底有淚,電影進度過半。
切好水果,她張嘴,自然而然地動作讓兩人都楞在原地。蘇有夢嘴巴閉上之前,一顆草莓遞到唇邊,冰涼涼的觸感。
她笑了,笑得時候一滴淚掉下來,用袖子胡亂擦掉 ,解釋說電影很感人。
“什麼電影?”沈堪眠問。
“情書。”
“隻聽過裡面的配樂。”
“哥哥還不算過時。”
沈堪眠坐在她身邊,“1995年的片子,是你比較複古吧。”
她看着電影片尾,語氣平靜:“對噢,95年我還沒出生,哥哥出生了,好可惜。”
電影結束,蘇有夢拉回開頭,大雪和交響樂旋律靜谧舒緩,“什麼時候南城也可以下一場大雪,下很久很久,大家都隻能安心待在家裡,去等雪融化。”她下巴磕在膝蓋上輕點,腳尖翹起,毛絨襪子印着小貓爪印。
沈堪眠頓了頓,放下水果盤,說:“招招,我們去看雪吧。”
“啊?”
“帶你去看雪,一場大雪。”
一周以後。
年底的焦灼和放松交織在校園,教室裡白熾燈點亮晚自習前奏。
被家長堵得水洩不通的電動門隔開老師的碎碎念,身後路燈和暫停車輛雙閃同時溫暖梧桐樹下回家的路。冷空氣鑽進羽絨服間隙,蘇有夢把帽子戴上,跟着人流往外走。
沈堪眠的車停在甯山門口,低頭滑動手機,偶爾往前看兩眼。
蘇有夢心裡雀躍,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旅途要開始了,她小跑過去,問:“簽證下了?”
“嗯,”沈堪眠從口袋掏出護照,“走吧,放假了。”
先到滬市再直飛劄幌,飛機上沈堪眠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她,裡面是一條珍珠手鍊,“聖誕禮物,周老師送的。”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周又梅發來的包裹。有時候是書、首飾、名貴的包,也或者是一張旅行到達地的明信片。上面簡單的祝福和俏皮問候,時常讓她懷疑這是不是沈堪眠的媽媽。她們從未見過面,又像相處了很久的朋友一樣熟悉。
偶爾她也會想。
沈堪眠是如何描述他們的相遇和關系,在他們的生活裡,她是什麼角色呢。
這些關心和善意,是不是得益于小心隐藏的那份失去。
蘇有夢合上:“太貴重了,不能收。”
“退回去會被罵,收着吧。”
蘇有夢沒再推脫,“等會兒打個電話,順便祝阿姨聖誕快樂,”想了想又問,“今年不回美國嗎?”還有兩天就是聖誕,沈堪眠沒走。
“不回,”他擡起手,剛要揉她腦袋,想起被她拍掉的手随即收回來,“今年陪你過新年。”
“噢。”蘇有夢扭頭望向窗外,要落地了,她的心也降落了一點。
走出機場,漫天飄起鵝毛大雪,蘇有夢跑出去,雪花很大,他們來的月份終日飄雪。
可她是第一次看總覺得新鮮。她回過頭,沈堪眠正推着行李車,站在自動門旁邊同樣回望她。
司機把他們送到錢函。
“山上今天大雪,我們遲點去,先來看海。”
“好。”
沈堪眠把她圍巾系好,兩人一深一淺走在海邊。蘇有夢看過很多海,卻是第一次看雪和海連在一起。
這海不算美,陰天灰藍色調,浪潮還不如雪來得兇猛。積雪很厚,遮住所有沙灘,分不清哪裡是交界。
沈堪眠跟在她身後一步,等她站定,去拍她帽子上的雪。
“沒事,雪這麼大,剛拍完又有啦。”
他笑問:“冷不冷。”
“不冷,沒見過這麼厚的雪,很開心。”
旁邊路人三兩個,有人躺進雪地裡拍照,她想起電影裡女主也是這樣埋進雪裡,很美。
“沈堪眠,有人給你寫過情書嗎?”
“有,上學時候有過。”
“寫了什麼?”
“不太記得,我比較冷淡,寫過幾次,沒有回應,也就沒了。”
蘇有夢兀自笑了,她能想象,熱情的女同學把情書遞給這個冰塊一樣的男人。得到一個禮貌又婉拒的謝謝,然後沒了下文。
“你呢,有男同學給你寫?”他問。
“有啊,我都會認真地回複他們,說感謝擡舉,但是我又懶又笨,分不出精力去戀愛。”
她說的是實話,雖然不多,七八封也是收到過的,藏在抽屜裡,筆袋裡,書包夾縫裡,都有好好回複,除了個别幾個沒署名的。
“那幾個字寫得跟狗爬似的,關鍵沒名字啊,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你說他們帶腦子喜歡人了嗎?懷疑他們考試也會忘記寫名字。”
沈堪眠看看海,又看看她,白色毛呢大衣,藍色羊絨圍巾,雪落在睫毛上,凍紅了鼻尖。
“既然結果是拒絕,如果回複不會更加失望嗎?”他問。
“情書是愛的懇求,當别人給你寫的時候,姿态已經放得很低,再沒有回複也太可憐了吧,”蘇有夢又說,“當然,除了那幾沒名字的,活該。”
上學的事對沈堪眠略顯遙遠,他習慣了沉默和疏離,不同于蘇有夢,别人的真心她即使不接受,也會客氣捧着不至于讓人難堪。
“看來是我做得不好,如果再有機會,會認真回複。”
她聽聞笑了:“哥哥三十了,誰給你寫情書啊,喜歡你的姑娘都直接上去要微信。”
她們根本不會用這種委婉卑微的方式去懇求,幾句話試錯的事兒,誰還花整宿整宿編輯潤色,讀來讀去,寫寫擦擦。
也太傻了吧。
“也是,可能有十年沒收到過情書了。”
蘇有夢靠近,費勁地踮起腳去拍沈堪眠肩膀上積攢的雪。
他扶她站穩,說:“不是拍了也沒用......”
雪花簌簌落地,蘇有夢眼角彎彎回:“我給你寫一封,記得要回。”
沈堪眠沒說話,她自顧自繼續說:“當做給你一個機會,彌補當初被傷害的女生們。”
“好,等你。”
等兩人再對視,總覺得眼底都帶了點失落。
這封情書沈堪眠等了很久,等到他一度以為隻是被冷風吹傻的蘇有夢随嘴說得玩笑話。
等他真正翻開的時候,才意識到遲了,從他答應等的時候就遲了。
相愛的人,不應該等待對方告白,因為愛情,本就不是永無止境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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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平安夜,沈堪眠訂的酒店被大雪封路,兩人隻能取消行程留宿劄幌。
晚餐在酒店吃,問詢忌口的時候,他拒絕了裡面的清酒,對着雪地吃完飯,各自去泡溫泉。
等她泡完回來,沈堪眠還沒回,在窗台坐着看雪好一會兒聽見房門響。
轉過身,沈堪眠微微喘氣,手裡握着牛乳冰淇淋,她喜笑顔開張開雙手,說:“快來快來,要化了。”
“好爽,看着雪吃冷飲,”蘇有夢咬了一口,“罪惡感很重啊,畢竟是請病假出來的,誰想到我現在生龍活虎的呢。”
“和老師請假的理由就是旅遊。”沈堪眠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一些。
“啊?真假的?”蘇有夢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