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起水壺往底座上一放，按下開關，橙黃色的小燈亮起，燒水壺開始工作。
突然，她聽到背後的宋曜略有些低啞聲音，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
“祝玖……你，到底是什麼？”
祝玖一怔，後背的汗毛瞬間炸起，放在桌上的手瞬間捏緊。
她一時不确定宋曜的意思，他是發現了什麼在詐她？還是切實掌握了什麼證據？
心跳突然加速，腦中迅速掀起風暴，她開始回憶自己是不是無意間露出什麼破綻，引發了他的懷疑。
餘光掃過桌上的紙筆，祝玖小心翼翼地伸手将紙拖了過來，轉過身體背對宋曜，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悄無聲息地握筆寫字。
不管怎樣，還是讓他忘了的好。
見祝玖遲遲不回答，宋曜宋曜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幹脆地扔下一個重磅炸彈：“我見到你的屍體了，在天坑底。”
祝玖的動作徹底僵住。
“當時我好像是要躲什麼東西，跑了很久。後來河水大漲将我沖走，也将你的屍體沖到了我的面前。屍體嚴重腐化，看上去死了有四五天了，剛好和你第一次下坑的時間吻合。”
宋曜置于雙膝的手緊攥，看上去比祝玖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當時我怕别人發現屍體懷疑你，就把它給埋了。”他頓了頓，目光定在祝玖的臉上，“我沒把這件事寫進報告，也沒告訴任何人，隻有我知道。”
宋曜從來沒有後悔過做這件事。他曾想過要不要将這件事攤開跟祝玖講，畢竟他不能确認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問題。如果她本就不知道，自己貿然把這件事捅出來，她難免會驚慌。
但他本就是為了一己私欲将這件事瞞了下來，雖然自己心裡認定祝玖是個頂頂好的人，不會傷害其他普通人，但若真出了什麼事，他萬死難辭其咎。
他必須試探一下她是否知道自己身上的問題，最好掌握她到底是什麼，确認她是真的無害，不會對普通人造成威脅。
如果她真的有惡意……
那他拼上這條命，也會彌補這個錯誤。
“我跟你說這件事，并不是想要威脅你，也不是要給你找不痛快。隻是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隐瞞下來的，我不想異調局傷害你，但我也要确保你不會因此傷害其他普通人。”
宋曜深吸一口氣，鄭重而堅定地說：“祝玖，我們并肩作戰過，出生入死過。如果你對我有一點信任，請你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我保證，隻要你不傷害普通人，我絕對一輩子都不說出這件事，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祝玖一時沒有回話，房間内隻有水逐漸沸騰的“噗噗”聲。
宋曜知道她需要時間消化自己說的話，便也沒有催促。
祝玖垂眼看了看寫了一半的“忘”字，手指松開，筆杆斜倒在桌子上，在桌面滾出兩圈，在桌面上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墨痕。
她仰頭，将懸在心間的一口氣松了出去。
白色的蒸汽向上蒸騰，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突然不想隐瞞了。
也許是知道宋曜是個光明磊落、表裡如一的人，也許是真的不想自己一個人背負這麼大的秘密，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
她也想站在陽光下，她本就應站在陽光下的。
“啪嗒！”水燒開了，燒水壺的開關自動彈起。
祝玖倒了兩杯熱水，走到宋曜身邊，給他遞出一杯。
宋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祝玖，擡手接過那隻繪着樹枝的瓷杯，輕聲道謝。
“我也是第二次下天坑才知道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祝玖眼睫低垂，雙手捧着杯子，仿佛想從溫暖的杯壁汲取一絲現實的溫度。
“我也不知道現在的我還能不能叫‘祝玖’，畢竟你親手埋葬了她的屍體。”她自嘲地笑了笑，細聽之下語氣中全是苦澀。
“我已經不是人了。現在的我，是一個木骨泥胎，長生不老的怪物。本質上跟寺廟裡那些泥塑的神像佛像沒什麼區别。”
她擡眼望進宋曜眼底，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裡，我從小到大的記憶亂作一團，二十多年來塑造的人格全面崩塌。我隻能從混亂的記憶中拼湊着過去祝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她。”
“我被時間抛棄了，之後該怎麼生活都沒有沒有頭緒，哪有閑工夫去害人？”祝玖緩緩将手放回杯子上，感受着溫熱的蒸汽撲向手心。
宋曜愣愣地看着祝玖落寞又孤獨的眼神，突然感覺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揪了一把，悶得發堵。
他剛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卻突然被敲門聲打斷。
宋曜連忙開門接過外賣，将飯菜在餐桌上一一鋪開。
再望向祝玖的時候，她的神情已經恢複如常，身上也沒有殘留着方才的苦澀和脆弱。
她找出餐具給他分了一份，用眼神示意他快開吃。
宋曜夾了一筷子菜，遲疑片刻問道：“是坑底那個幕後黑手幹的嗎？”
祝玖點了點頭，語氣冷淡：“他叫侯郁。”
宋曜筷子往米飯裡一戳，咬着牙低聲罵：“早知道曲姐補刀的時候，我也應該去補一下。”
祝玖被他逗得微微勾了勾唇。
宋曜沉吟片刻，擡頭看着她，眼神裡多了幾分鄭重和笃定：“祝玖，我認識的是變化後的你。在我心中，你善良、聰明、勇敢，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不在乎之前的祝玖是什麼樣子，這也是為什麼我确認那屍體不是你之後，想要埋掉它，替你隐瞞。”
“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你不必糾結之前的樣子。記得我說過的嗎？人都是不斷在變化的，沒有人能說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樣，變化是常态。你不是在僞裝，你是在經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由‘現在’構成的，隻要你願意走下去，每一步都算數。”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質疑的溫和力量。祝玖認真地凝視着他，心裡有些莫名的複雜情緒在流轉。
宋曜被她這樣全神貫注地盯着，耳根有些發燙，不自覺想要逗她開心：“更何況，長生不老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他們想求還求不到呢。”
見她扯出一抹笑，宋曜才放下心，小心叮囑：“隻是你要小心，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你的情況，否則會有危險。”
“我知道。”祝玖輕聲應着，低頭盯了盯手中的杯子，忽然擡頭看他，眼神清澈堅定。
“宋曜，謝謝你幫我。”她語速不快，卻字字有力，“我想活，我會好好活，不管變成了什麼，我都會好好活着。我死過一回，又活了過來，沒有人能比我更珍惜生命。”
“但我一定要活得坦坦蕩蕩，無愧于天地，無愧于心。”
她的眼神像火焰穿破夜色，堅定又莊重，仿佛在立誓：“雖然我已不再是人類，但是我從小到大都是受着人類的恩惠才能活下來的。隻要人類不主動來招惹我，傷害我，我就絕對不會傷害他們。”
手指輕輕摩挲着碗壁，她語氣忽然輕了一點：“但就像你說的，變化才是常态，此時此刻我的保證并不代表未來也會有效。”
她停頓了一下，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你不用擔心你幫了個白眼狼。此刻我信任你的人品，我可以告訴你，我雖然長生不老，但并不是不會死。如果以後我對人類有任何壞心……”
“你可以殺了我。”
“不過，”祝玖目光灼灼，眼底暗藏鋒芒，“若是你也變了，莫名其妙對我起了惡意，我絕對會先一步反殺你！”
宋曜像是被她的目光燙了一下，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躁起來。
他深知祝玖能跟他坦白，猶如一場豪賭。就像是攥着刀尖，将刀柄放到他手裡。
他怎麼忍心讓她輸。
宋曜深吸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試圖安撫自己越來越失控的心跳。
他聲音低而堅定：“那我跟你做一個約定吧。”
“在我有生之年，如果有一天你想傷害普通人……”
“先來殺我。”
祝玖狠狠一怔，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一想到他是宋曜，又好像不意外了。
她張了張嘴，聲音裡辯不明情緒：“你肯定會比我先死，你死了之後怎麼辦？”
“我死後，這個世界就與我無關了，我總不能變成鬼了還管那麼多閑事。”宋曜笑笑，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就像你說的，我能做到無愧于心就行。”
祝玖眨了眨眼睛，單手托腮，饒有興味地看着他：“你這約定的意思，難不成你這一輩子都要跟着我，監視我的行為？”
宋曜的臉“騰”地紅了，小聲反駁：“不是監視……”
他頓了頓，像是終于鼓起勇氣，語速慢下來，卻格外認真：“祝玖，我喜歡你。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一直跟着你嗎？”
祝玖毫不意外地眨了眨眼，像是早就知道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她慢悠悠地笑了一下，語氣不急不緩：“嗯……先給你個機會，之後看你表現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