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過後,文思城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
細碎的雪粒起初隻是零星飄落,待到寅時已成了鵝毛大雪,将戗王府的亭台樓閣裹進一片素白。梅枝不堪重負,時不時發出"咔嚓"的輕響,驚起幾隻寒鴉。
段彧鶴獨自站在演武場中央,任憑積雪沒過靴面。他身上仍穿着那日從奉月山回來後換的玄色素衣,衣擺處早已洗得發白了。三個月了,他不許任何人更換這身衣裳,仿佛隻要還穿着它,那場生離死别就尚未成為定局。
"王爺,該用膳了。"
老管家撐着二十四骨的油紙傘站在廊下,傘面上積了厚厚一層雪。老人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自從祭壇歸來,王爺就成了個活死人——不飲不食,不眠不休,整日握着那把青冥劍站在雪地裡,任誰勸說都恍若未聞。
段彧鶴的指尖正摩挲着劍穗上那枚銅錢。銅錢邊緣已被他這三個月的無意識動作磨得光滑如鏡,映出他凹陷的眼窩和幹裂的唇。雪花落在銅錢上,立刻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順着錢紋滑落,像極了那人消散前最後一滴淚。
"王爺..."老管家又喚了一聲,聲音裡帶着哽咽。
"别煩我。"
這幾個字輕得像雪落,卻讓老管家渾身一顫,慌忙退下時險些被積雪絆倒。雪越下越大,漸漸在段彧鶴肩頭堆起小小的山丘。幾縷白發從發髻中散落,與白雪混在一處,分不清哪是雪,哪是這三個月新生華發。
"哥。"
段彧凰撐着素絹傘走來,冰藍色的袍角掃過積雪,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少年脖頸上的青紋已經褪盡,露出瓷白的肌膚,可面色卻比病中最重時還要蒼白幾分。他伸手拂去兄長肩頭的積雪,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薄胎瓷。
"南宮姑娘來信了。"段彧凰從袖中取出一個素白信封,火漆上印着南葵将軍的徽記。信封已被體溫焐得微暖,在冰天雪地裡騰起淡淡的白霧。
段彧鶴終于有了反應。他接過信箋的手指微微發抖,指甲縫裡還殘留着那日摳挖祭壇青磚留下的血痂。拆信時不小心撕破了一角,露出裡面勁秀的字迹:
"青鸾鏡碎片現于東海望潮村,鏡中似有故人身影。盼速至。——南葵"
短短兩行字,卻讓段彧鶴死水般的眼眸泛起波瀾。他反複讀了三遍,直到确信每個字都刻進心裡,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箋貼胸收好。
"備玉赤龍。"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我即刻啟程。"
段彧凰望着兄長遠去的背影,翡翠色的眸子裡浮起一層水霧。他彎腰拾起地上的一片雪花,看着六角冰晶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就像三個月前那個消失在刺目金光中的青衣身影,徒留記憶,卻抓不住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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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之濱的風比文思城更冷,裹挾着鹹腥的海水氣息撲面而來。
南宮曌獨自站在最高的礁石上,銀甲覆着一層薄霜。她手中捧着一塊巴掌大的青銅鏡碎片,鏡面映出她消瘦的面容和頸側淡去的黑紋。這些曾經猙獰的紋路如今隻剩下淺淡的輪廓,像是褪色的墨迹。自從郡主在祭壇化作光點消散,這些黑紋便一日淡過一日,仿佛連她心頭的劇痛也一并帶走了。
"南宮。"
段彧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南宮曌回首望去,險些認不出眼前人——曾經意氣風發的戗王如今瘦得形銷骨立,一襲黑袍空蕩蕩地挂在身上,腰間懸着的青冥劍似乎要将他壓垮。唯有那雙眼睛還燃着執念的火焰,亮得駭人。
"鏡片。"南宮曌将碎片遞給他,指節處滿是凍瘡,"在望潮村漁民打撈的沉船貨箱中找到的。那艘船據說是前朝方士的..."
段彧鶴接過碎片時手指微顫。當他的指尖觸到冰涼的鏡面,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銅鏡突然變得溫熱,鏡中浮現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片茫茫雪原。雪地中央立着一道模糊的青影,衣袂翻飛,青絲如瀑,正仰頭望着看不見的天空。
"這是..."
"無間之境。"南宮曌輕聲道,從懷中取出一本絹布手劄。手劄邊緣已經起毛,顯然被翻看過無數遍。"郡主留下的手劄中提到過,命格逆轉者的魂魄會暫時停留于此。"她熟練地翻到特定一頁,指着上面娟秀的小字,"但手劄也警告說,那裡時間流逝與現世不同,鏡中一日,世上一年。"
段彧鶴将鏡片貼近心口,那裡太極圖案的位置隐隐發燙。三個月的煎熬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的紋路,此刻卻因希望而微微舒展:"如何進去?"
"日月同輝之時,以青鸾鏡為引。"南宮曌指向海平面,那裡正泛起魚肚白,"三日後午時會有天狗食日。"
海風掀起段彧鶴的衣袍,露出腰間懸挂的青冥劍。劍穗上的銅錢叮當作響,在晨曦中泛着詭異的紅光,像是在回應什麼不可見的召喚。
"值得嗎?"南宮曌突然問,聲音比凜冽的海風更冷,"即使找到他,也可能隻是一縷殘魂。而你..."她的目光掃過段彧鶴心口,"會賠上性命。"
段彧鶴笑了,笑容裡帶着南宮曌從未見過的溫柔。他望向鏡中那個模糊的身影,輕聲道:"兩百年我都等了,還在乎這一遭?"
海浪拍打着礁石,碎成無數雪白的泡沫。南宮曌望着遠處海天交界處,恍惚間又看見那個紫衣女子站在晨光中對她微笑,眉心痣豔如滴血,唇邊梨渦盛着蜜糖般的溫柔。
"我和你一起去。"南宮曌握緊朔月槍,槍尖月牙镖映着冷冽的晨光,"為了郡主,也為了...沈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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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黎明,天邊泛起詭異的赤色,如同潑翻了胭脂盒。
段彧鶴站在海岸懸崖邊,腳下是萬丈深淵。驚濤拍岸的轟鳴聲中,他手中拼合的青鸾鏡映出越來越清晰的雪原景象——那裡站着一個人,青衣黑發,正仰頭望着看不見的天空,嘴唇開合似在說着什麼。
南宮曌站在他身側,朔月槍深深插入岩縫。她頸側殘留的黑紋突然開始發燙,疼得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
"開始了。"南宮曌指向天空,聲音緊繃。
太陽剛剛躍出海平面,就被一道黑影緩緩蠶食。當最後一絲日光消失的瞬間,青鸾鏡突然射出一道刺目的白光,照在兩人面前的虛空中。空氣像水波般蕩漾起來,漸漸顯露出一條通往雪原的冰晶小徑,每一級台階都泛着幽藍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