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大将,您受傷——”
“藥研藤四郎,你閉嘴,佳期時間不多了。既然你非要回來,那就讓她親自跟你說。”
什麼叫時間不多了?這是什麼意思?大将要去哪兒?帶我一起!
藥研傾身上前撲到佳期身旁,想要找出傷口為她止血,但佳期近來都穿着如同流岚一樣制式重重疊疊的廣袖寬袍,現在的她周身全是血腥味可沒有血液滲出,一時之間藥研竟不知從何下手。
“藥研,你别急,先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藥研擡頭,紫色雙眸閃亮,仿佛有傾城日光灑落在這片紫色湖泊裡,點點碎金分不清是眸光還是水光。他哀哀看着佳期,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又像是知道了什麼隻是固執地不願意相信。
“藥研,流岚哥,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就不多說了,但是我最近發現,我似乎,連人也不是了。
流岚,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傻子啊,最近漸漸察覺自己忘記了很多事,包括第一次見到藥研的時間,還有我記得自己曾被溯行軍刺穿胸口,可是後來再看時卻發現那處一點痕迹也沒有,藥研的藥應該還做不到這麼有效吧,何況他還沒來得及給我配祛疤的藥就修行去了,隻有治傷的草藥應該不會好這麼快,也不可能不留一點疤。”
隐瞞和謊言就像堤壩,隻要有了一點缺口,這缺口就會逐漸擴大,最終被懷疑的水流沖垮,真相就随之水落石出。
“安定說過,流岚哥你曾經千叮萬囑不能讓我受傷,而我每次受傷之後都會特别嗜睡,期間傷口又好得出乎意料的快。最近我還發現,随着時間流逝,我在慢慢地、毫不自知地失去一些記憶。
藥研,我記得被大哥救回來那次,胸口受了傷,你應該不是第一次給我配藥吧,因為你很細心地挑去了一些有我比較讨厭的味道的草藥。你修行時,我按你說的去找極藥要安眠草藥,聽他說那些原本要用的都是非常普通且常見的傷藥,除非必要,一般不會專門剔除另找替代品的。可是我卻忘了,藥研你第一次為我治傷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當時我又為什麼受傷。
再說流岚哥,你教我手入要用身體裡的靈力灌輸進刀身細縫裡,可是我在為藥研和歌仙手入時,根本沒有感受到所謂的身體裡的靈力,我隻是用力握緊刀鋒,血液從傷口流出浸潤刀身後,他們本體上的傷就好了。當時,你也提醒過我不要用力,那時我隻以為你在擔心我受傷。現在才想清,你是擔心我受傷後又得花費靈力治療自己的傷,也就是,補全自己的靈魂。
再比如,我的頭發是來這裡以後才被剪短的吧。那天換完婚紗時藥研問我是不是忘了什麼,前幾天,我在藥研房裡找增高……咳,找到一個盒子,裡頭裝了一束頭發,第一眼我就感覺那是我的頭發。那麼,很顯然,這頭發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以後才割斷的吧。但這件事,我也沒印象了。
發現這一切後,我就不停的琢磨啊,琢磨啊,想起流岚你告訴我,靈力是蘊含在靈魂中的。那麼,我的身體受了傷卻能迅速愈合不留痕迹,無論怎麼都感受不到靈力在身體裡的運行回路,但直接用血就可以為付喪神手入,就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現在的我并不是人類的身體,我隻是一個靈魂,我的□□,頭發,血液,呈現在你們眼中的每一部分都是靈力具現形成的。而支撐着我在這裡和你們共同生活了這麼久的,也是我靈魂裡的靈力。靈力一旦用完,我的靈魂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去哪兒呢?抱歉,現在的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靈力不可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到今天為止,我在這個世界已經待了半年有餘,大概這就算極限了,最近幾天我越來越累,不經意間就能睡着。今天、今天派藥研出陣前,我察覺到,我的腳已經開始慢慢消失了。很明顯,剩餘的靈力已經不允許我在這個世界繼續存在下去了,藥研,流岚哥,我、我可能……要走了。就不麻煩哥你再幫我研究回家的方法了,我知道你天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睡覺,一定很麻煩吧,辛苦你了。”
說着,佳期撩開案幾後蜿蜒鋪在地上的長袍,藥研被眼中場景震驚到失語,怔怔看着佳期手邊——大腿以下赫然空空如也,布料軟塌塌散在地上,她就那麼無依無憑地飄在空中,時不時有細微如星光螢火的細碎光點從身體的剩餘部分逸散開,看起來浪漫而驚悚。
“我本來不想讓藥研看見這副恐怖樣子的,但沒想到你提前趕回來了。對不起啊,臨走了還要給你添這麼大的麻煩,希望不要給你留下什麼心理陰影就好。”
她像是覺得自己說了什麼笑話一樣,哈哈哈地幹笑了幾聲,見到流岚和藥研都低垂眼沉着臉不說話,又止住笑低下聲音。
“别不開心,我也想繼續和你們在一起啊,可是,哥你也知道,我畢竟并非這個世界的人,會被世界排斥也是當然的。我現在已經逐漸記不清與藥研的初遇了呢。或許,這個世界會把藥研和你完全從我記憶裡抹去,那可真就太遺憾了。不論是你,還是藥研,還是歌仙一期亂醬燭台切宗三他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和他們搞好關系,大家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着,多好啊!你們所有人,我一個也不想忘,可是,可是……我也沒辦法啊……嗚——”
她終于忍不住,低頭嗚咽出聲。
流岚轉頭看向窗外,仿佛那裡停了一隻美麗的鳥兒,或是一朵罕見的花正在綻放。
藥研眼前已經模糊一片,他探身顫抖着握住佳期冰冷的手,緊緊的,緊緊的,平時那麼怕疼的佳期,這次卻一聲痛也沒喊。
“大、大将……”
她猛地擡起頭打斷他:“藥研,我的藥研,别哭啊,時間真的不多了,請認真聽我把話說完,好嗎?以下這些,不是審神者的命令,是我佳期個人的請求——我請求你,不要像曆史上那樣,燒身殉主什麼的,我才舍不得你受那樣的苦,我的藥研那麼漂亮鋒利,我怎麼忍心看你被燒成灰黑呢!”
她抖抖有些長的袖子想擦掉眼淚,猶豫一下又放棄了,加快語速:“那晚你跟一期在走廊頂上說話我也聽見了,我走以後,也不許你消散殉主。請你好好的活下去,找一個比我還要好,不氣你、不連累你、能真的照顧你的人做你的主人,你跟着他好好生活,不要來找我,不然我會生氣的,真的,我生氣就會不要你、完完全全忘了你的!”
藥研僵住了,死死盯着佳期,目眦欲裂,嘴唇咬出鮮血,說不出一個字來。
佳期執拗地直視回去,雙眼含淚,也不說話,就那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中仿佛有把無形的刀驟然斬下。
藥研突覺手裡一松,原本自己手心裡緊握的手化成點點熒光消失不見。他常年持刀修長有力的雙手此刻不停顫動,松開手裡空蕩蕩的袖子,順着衣袖一寸一寸向上撫去,直至肩膀,然後跪直身子,将僅剩軀幹的佳期擁入懷中用力抱緊,嘶啞着聲音低吼:“好!我答應您,不殉身!求您别說了、别說了……”
佳期偏頭看着藥研側臉,聲音微揚:“我才不信!你偷偷跑去修行前也沒跟我說啊!為了防止你消散靈力,我用了一樣東西。你幫我拿一下,我現在不太方便了。”
藥研隻能松開懷抱,順着佳期的指點從她懷裡取出一束長發。
短刀青年一眼就看出,這正是當時在湖邊,佳期用自己的本體割掉的長發,他走時趁佳期不注意,鬼使神差地将那頭發收束起來随身藏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佳期給翻了出來。但是,那發絲上微微粘膩溫熱的,正是自己身為刀劍時不能更熟悉的——血!
“藥研,我怕你借口找不到好主人跑去自我消散,就把這束頭發留給你,為了讓它能保持久一點,我還在自己胸口劃了個口子,不是總說心頭血最好嗎?我想着,這麼多血怎麼也能讓你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去找新的主人吧。我也跟流岚哥說好了,你當然可以留下來認他為主,就跟歌仙一樣,不用再回時之政府。”她扭頭看向長發青年,但流岚卻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看着窗外那棵樹。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讓流岚幫你找個新家,但隻一條,不許殉主!聽到嗎?你答應了我的,别讓我生氣啊!”
她的聲音逐漸虛弱,藥研隻覺得懷裡的重量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眼前星點熒光越來越密集,卻也消散得越來越快。他睜大了眼睛不敢再眨一下。
終于,最後一點星光從消失,他的懷裡也終于隻剩數件寬寬大大的衣服,從空蕩蕩的懷抱中墜落在地闆上,連一絲血迹也沒有。隻有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還環繞在鼻尖,恍惚間仿佛身處血池地獄。
藥研再也壓抑不住,握緊手中僅存的一束濕漉長發,跪趴在那堆布料上,嘶啞着哭出聲……
流岚冷眼看着這一切,甩袖轉身朝門外走去,路過藥研身邊時喃喃道:“藥研藤四郎,我曾經很嫉妒你,但現在,我們都一樣,都一樣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