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庚拍了拍衣裳:“當然沒問題,我同你去一趟。”
胡班主還未來得及欣喜,小癞子卻已張開雙臂攔在門前:“别想找借口逃,把錢還上之前,哪都不許去!”
一雙手搭上他的肩,黃衣青年依舊樂呵呵,看向陸庚的眼神卻冷淡到仿佛在看一具屍體:“道長,我倒是樂得多做一樁生意,隻是若你出了什麼意外,有人會殓你麼?”
陸庚從他身邊走過:“驅鬼之事我有能力處理,多謝費心。”
胡班主飛快掃了眼裝死的五爺,咽了口氣,将胡家戲院近來發生的怪事都講了一遍:
“就是這個月,先是看門的小厮吊死在門前老槐樹上,緊接着廚房的庖子做菜的時候,不知怎的滑了一跤,正好撲在菜刀刃上,脖子都斷了兩截。緊接着唱戲的小唐就病了,請的大夫都看不出個所以然。”
“你如何确定一定是邪祟所緻?”
“起先我們都以為是意外,請觀裡的阿路公看過後,說被不幹淨的東西盯上了。”
“從第一樁命案算起,總共過了多少時日?”
“已經過了四十八天了。”
陸庚将剛疊好的元寶扔進筐裡,擡眼就看到剛被他打散的小鬼,正抱着黃袍青年的脖子,朝他吐着舌頭。
供養小鬼的邪術他見過不少,施術者會将橫死的嬰兒封在泥偶或陶俑中,或是用符咒驅使,或是用玩具血食供奉,從而借助它的力量達成心願。
這種法術不僅極損陰德,而且殘忍至極。新生的嬰兒靈魂最是純淨,自然死亡的孩子并沒有怨氣。要做成魔靈,就得讓它死得痛苦不堪,再塞進容器中馴養,這樣怨氣才足夠強大。
隻要儲存嬰靈本體的不破,就算打散它的魂體也殺不死它,若想助它超度,隻能讓施術者交出嬰靈的塑身。
看五爺先前的反應,要讓他自願交出來怕是不可能了。
正想着,忽然對上五爺的視線,他撐着腮,淺笑着勾了勾手指。
能對嬰兒下此毒手,心恐怕早就腐臭成一灘爛泥。
隻是他如今自身難保,要管這事,還得等以後。
黃袍青年道:“我得提醒你一句,鬼怕日走陽關路、人怕夜裡踩陰溝,對付這些東西,光會些小法術,那是遠遠不夠的,你要是不行,就别打腫臉充胖子。”
小癞子在旁邊叉腰冷笑:“這臭道士歪鼻斜眼的,一點不像好人,胡班主,小心被他騙了。”
陸庚不禁揚起唇:“這話不錯,但那也得看哪裡是陰溝。”
黃衣青年笑容微滞:“來财,送送這位倒爺。”
……
胡家班是寨中唯一常駐的戲曲班子,戲院建在在寨子東南角,距離棺材鋪不過十分鐘腳程。
老遠就聽到尖細婉轉的西皮散闆,聲音戛然而止,尖利的女聲從內院傳出。
“你居然拿死人穿過的衣服給我,當真是晦氣死,當初你那便宜爹不知從哪領會你這麼個喪門玩意兒,我還指望你是個機靈能幹的,誰曾想白花花的大米養了這麼多年,還這麼沒眼力,誰不知道你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不就是還惦記你那爹,你要是真喜歡這髒東西,姑奶奶大發個慈悲,賞你自己穿去吧。”
胡班主三兩步跨過門檻,隻見一個花旦站在前廳,水蔥似的長指甲死死掐進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的肉裡,當頭将滾燙的茶水澆在他頭上。
“娘子,娘子,别打了,”小丫頭臉上有塊紅疤痕,身上骨瘦如柴,比尋常的孩子小一圈,穿着灰撲撲的破麻衣,一邊護住臉一邊縮在挑行頭的擔子背後,手裡還捧着赤紅戲裝,“我隻是覺得這件衣服好看,真的不知道它的由來,娘子您就饒過我這次吧。”
“天曉得她從哪裡翻出這身死人衣服,擺明了是來咒我,克死你那死鬼爹還不算完,你還想克死我們不成,胡班主,您怎麼還不把這小畜生趕出去,我看咱戲院的髒東西八成都是他招來了,簡直是個掃把星——”
女子的叫罵刺耳,又混雜着小丫頭的哭泣,胡班主不由擰着眉:“這點小事還鬧得雞犬不甯,沒看到有貴客來,還不都給我滾出去。”
花旦女子哼了一聲,注意到跟在他身後進來的白衣道士,微微愣了愣,回過神來,刻薄道:“喲,如今這世道真是什麼人都能裝神弄鬼,穿身道士服就真當自己會變戲法了?”
話被胡班主一個眼神制止,她随意行了個女兒家的禮,趾高氣昂地哼了一聲。
“沒事吧。”陸庚扶起紅斑小女孩,垂眸查看她手上的燙傷。茶水滾燙,在那雙枯枝般細的胳膊上留下一片紅印。
陸庚念了句口訣,手指劃過傷痕,手臂瞬間光潔如初。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臉頰慢慢泛紅,口齒不清道:“謝……謝謝……”
女人見狀,冷笑一聲:“你這賤蹄子,見着個男人就不顧廉恥地撲上去,跟你那不要臉的媽一個模樣。”
小丫頭像是被戳破什麼心思似的,慌忙抽出手。
“閉嘴!”胡班主皺眉呵斥道,“就算大家夥平日慣着你,但現在是什麼時候?是你耍性子的時候嗎?咱們戲院是什麼狀況你難道不明白?真想所有人一起送命嗎?”
鏡中女子嬌笑倩兮:“為什麼會走到如今這田地,你清楚得很。”
“你——”胡班主怒哼一聲,一腳踢向一旁擰毛巾的小姑娘。
女人見狀,正拿着銅鏡往臉上抹油彩,就着鏡裡反光看向陸庚,怪笑道:“這丫頭向來粗笨不伶俐,讓道長見笑。行了,整天哭哭啼啼,搞得像我欺負你似的,過來給我梳頭。”
女孩擦幹臉上的淚水,拉下袖子,低着頭小跑到女人身後,替他挽起滿頭青絲,耳根都還是紅的。
胡班主見狀,無奈道:“這妮子脾氣大,嘴又壞,爺你别和他一般見識。”
“無妨。”陸庚淡淡道。
戲服雖然揉成一團,卻難掩其華美——鮮紅的嫁衣用各色鳥羽混着金線繡成,背面的五彩錦雀,跟要活過來似的。
陸庚忍不住問:“這件衣服可有什麼來頭?”
胡班主笑道:“一件衣裳而已,能有什麼來頭,不過是之前唱花旦的小公子穿過的戲服,隻可惜五年前他被賊人所害,死的時候還穿着這身衣服。原本是該一把火燒了,但這件衣服,但這衣服,我是找了城裡最好的繡樓,繡了三個月才做出來,我也是一時不舍,便讓人拿去收起來了。這丫頭腦子不好使,也不知道怎的,好端端地尋出來做什麼。”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又道:“道長,莫非是那小戲子又回來了不成?”
陸庚搖頭:“照理來說應該不會,你既然說了他死于五年前,尋仇也好,了結心願也好,都不至于等這麼久,不過謹慎起見,還是給我看看吧。”
胡班主将戲服送到他受傷,陸庚用靈力探查一番,并沒有鬼氣,對凡人也沒什麼害處,就算沾了屍氣或血氣,隔了那麼久,早該散光了。
胡班主領着他在戲院各處轉了轉,相較戲樓,這裡的房舍布局更像民居。除了中央的戲台子,周圍都是些回廊和廂房。
“道長,請往這裡來。”
進了一間被紗帳籠罩的屋子,腥苦的藥氣撲面而來。幾層白色帷幕後,赫然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躺在榻上,臉色是黃紙般的蠟色,幹瘦得如同一尊泥塑。
在床邊落座,陸庚伸手搭上他的脈門,眉越皺越深。
“道長,可有看出什麼?”胡班主不安道。
“陰虛火動,勞瘵之痰,由相火上乘肺金而成。傷其精則耗其血,火亢而金虧。”
胡班主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懂,抓了抓腦殼:“啥意思?”
陸庚放下手,語氣變得十分嚴肅:“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隻是毒邪凝結氣血,膠着不化,這才纏綿難愈。如今火熱之邪内犯髒腑,再晚些時日便真的回天乏術了。”
他拿起案上的幾張紙,又揀起一支筆,刷刷寫了幾個字。
胡班主湊過去,他的字清瘦工整、筆鋒淩厲,就算不是很懂,也覺得這字比先前見過的好多大家寫得都要好。
陸庚将拟好藥方抖了抖,遞給他。
胡班主擠着眉,看了好半天才認出幾個字:“當歸、生地、黃……什麼……這些都是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