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爾特的嘴角快要耷拉到下巴了,太陽已經高挂半天,鑼鼓還在嘈雜地響着。色彩斑斓的老老少少還在眼前的巨幅紅毯上大開着手腳跳着粗犷的舞蹈,用雙臂在天空上有節奏地畫着圈。斯圖爾特感覺這些舞蹈粗俗鄙陋,審美價值為負,實在難以入目,看着看着便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聽副手的說法,這是在表演村子的創世傳說,表達什麼世界開始之前的一片混沌。大概就是每個人都上來表演一下才藝。
管他什麼神話呢,能成功換到食物全身而退才算好話。
過了一會兒上來一個渾身穿着漆黑布袍的老者,臉也漆成黑色,頭頂豎着天線一樣的棍狀物,其上頂着一把锃明瓦亮的長刀,晃晃悠悠地像頂盤子一般,刀刃傾斜如同獨角。
那個舞者似乎已經有些年邁,磕磕絆絆地邁着步子在台上晃悠着,一邊拖長着嗓子有節奏地吟唱着,頭上的刀反射着明亮的日光,晃得斯圖爾特眼睛都要瞎了。
都中午了,連口吃的都不給嗎?他的腸胃蠕動着發出些響聲,擡頭看了看太陽,又扭過頭看了看身後的隊員,見他們也慢慢低下了腦袋,昏昏欲睡。
“領隊,我們什麼時候能換到食物。”副手也忍耐不住饑餓,在斯圖爾特身邊附耳道。
斯圖爾特不動聲色,将手擋住嘴巴和下巴,小聲說:“等一下。”
他看着身邊看演出看得正入迷的老者皺了一下眉頭,斯圖爾特猜測他大概就是這裡的村長。于是他擺出一個禮貌又熱情的笑容,向拿着拐杖的老者搭話道:“大村長,這真是一場精妙絕倫的舞蹈,那麼關于我們商隊的事……”
“還請您稍安勿躁,祭典的重頭戲要來了。”旁邊那個圍着汗巾的年輕人接住了話,斯圖爾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青年:從他的樣貌和座次推測,他應當是村長的兒子,在村中頗有威望,是一位實權者。
斯圖爾特咽下喉嚨裡的煩躁,扭頭翻了一個白眼。不過沒有關系,身為一個合格的領隊,他有無數的方法領導隊員脫困。
正在轉着眼睛想着辦法的時候,台子上竟安靜了下來。
再看台子上那個表演雜技的已經下了場,而原有的那些混雜的人群一時間都不知道散到了哪裡去了。隻剩下小幾十人圍在舞台的正中,他們的身上都系着彩色的飄帶,縱橫的人體疊起來團成一個閉合的蓮花的形狀,眼瞅着和這邊村民的氈房頂上的黑色花卉雕塑有些形似。
嘈雜的鑼鼓聲停下了,場面一下子變得極度安靜,連斯圖爾特都不敢發出聲響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驚愕于人世間竟然還有如此醜陋的東西。
接着,一些穿紅着綠的小孩從東邊的各個氈房跑了出來,繞過高塔,在花卉狀的人堆外手牽着手,漸漸在蓮花的最外層牽起一個圈,吵嚷着唱起了歌謠:
“請上神,頌禱詞,禱詞一百零九字,無上榮恩其中藏。”
“頌禱詞,祛邪祟,邪祟有名查奧斯,身負罪業難得償。”
“祛邪祟,請上神,上神臨世紅蓮姿,垂憐人間将惡降。”
那聲音一開始很小,随着孩童腳步的加快,歌謠的節奏也越快,聲音也越高,歡快喜慶的節奏令村長拍起手來,年輕人也随着那節奏拍起手來,小聲地唱着。
“請上神,頌禱詞,禱詞一百零九字,無上榮恩其中藏。”
“頌禱詞,祛邪祟,邪祟有名查奧斯,身負罪業難得償。”
“祛邪祟,請上神,上神臨世紅蓮姿,垂憐人間将惡降。”
…
雖然聽不懂内容,但是隊伍也被那歡快的調子感染了,也輕輕地拍起手掌來。而斯圖爾特卻在這氛圍中感受到了惡寒。他清清嗓子,将手中的旗子舉過肩膀,在肩頭揮了兩下,隊員們才回過神來,瞬間停下了掌聲。
當太陽高挂到中天的時候,那村長忽然站了起來,拿起青年人拿過的那面鑼鼓,猛敲了三下,全場再次肅靜下來。那些瘦骨嶙峋的村民僵硬地停住,眼巴巴地望向村長,目光裡滿是希冀。
“日中天,祭祀起,請神——”那老者的聲音九轉千回,讓斯圖爾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不知道為什麼,這并不是斯圖爾特第一次聽到這些人拖長了調子唱歌,但是現在他感受到了尤其強烈的厭惡與莫名的緊張。那句話太過詭谲,斯圖爾特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是領隊手冊上說了,作為一個領隊,遇到異象時,先要忍耐,不得沖動行事。
來吧,讓他見見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斯圖爾特推起帽檐往上擡,繃緊了神經盯住台上那團村民。
禱詞曰:
蓮以為身,水以為血,蓮心為眼,蓮藕為骨
蓮身四散,血澤萬物,蓮眼向天,藕骨入地
無根、無枝、不老、不枯…
鑼鼓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管狀樂器再次響了起來,孩童們大張着嘴唱起了禱詞,這一次,樂器的音調卻不再喜悅,低低的,如同抽噎的哭泣,蒼涼而低沉,不像是什麼祈福祝禱,倒像是挽歌。此情此景竟讓斯圖爾特夏日正午的日光下,感覺指尖發涼,他咽了咽口水,壓下心頭不太好的預感,用指尖不停地搓着旗杆。
在最外層佯裝成蓮花花瓣緊抱在一起的村民忽然松動了一些,接着無數的手從“蓮花”花瓣的間隙穿出,最外層的村民向外部走了幾步,牽手成環,行走了幾步慢悠悠地倒下,内層的“花瓣”也依葫蘆畫瓢,一層一層地倒下,就如同一朵碩大的蓮花旋轉而開。
而在最後一層“花瓣”綻開之時,花蕊處竟站了一位窈窕的年輕粉面女子,她的頭頂頂着一朵紅蓮,數條由各色打磨的寶石串成的鍊子,挂在她的全身,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炫目的光彩在她的每一個動作間變換着。她将肢體舒展,循着禱詞跳起舞來,那些礦物相撞發出清脆又悅耳的響聲,響聲的餘韻散開,似乎能将所有苦痛與不悅自内心消除。
對那些村民來說是這樣的,他們都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感受神的光輝。
“神就是這個女的啊?”聽不懂禱詞的斯圖爾特并不那麼想,他偏過頭悄悄和身邊的副手說話,目光停留在舞台上,沒有松懈。
副手連忙說:“領隊,好像神是這個女子頭上的蓮花。”
斯圖爾特“啧啧”了幾聲,緊張兮兮道:“如果一會兒真的發生沖突,先打這個頭帶雞冠子的女的,聽到了沒有?”
“場上的表演和諧,完全看不出來是會起沖突的樣子啊。”副手心想着,不知領隊是認真還是賭氣,一時不敢向隊伍轉達了。
禱詞唱完,女子漸漸地擡起雙手,将頭上的蓮花摘下,向着太陽捧起,跪在了地上,兩行清淚自打扮奢侈的女子的眼眶流下。接着私下裡扮演花瓣的人竟都向女子伸出手去,歇斯底裡的人群将女子淹沒,争搶,撕扯着那朵蓮花與女子的四肢。
直到女子仰倒在中間,被撕碎的蓮花花葉與蓮子都灑落在她的身上。
禱詞又響了起來:
此為上神,了悟疾苦,大慈大悲,衆生拜服
年節已至,剖身削骨,剜眼取血,四合為湯
蒼生盡飲神之骨血,得渡苦海,以享福澤萬代不盡…
在悠揚而古樸的曲調中,而原先那些揮着彩旗與彩色繩結的,拿着樂器的和跳着舞蹈的村民都旋轉着向仰倒的女子重新聚攏,恍恍如火舌,又如蓮花的花葉般再次将女子團團圍住,覆蓋,包裹他們的身體向中央傾倒,如一朵蓮花再度閉合。
“好家夥,這女的被火燒死,身體還被村民分了!”
斯圖爾特一口口水方才咽了下去,觀看這野蠻的節目已經讓他渾身冷汗。
他記得領隊手冊上好像對這種儀式類的事件寫了應急措施,但是失策的是他沒有來得及看。不妙,不妙。
他舉起旗子,悄悄打了個準備撤退的信号。信号方一打完,斯圖爾特便察覺到有一束視線落在他的旗子上,循着目光看去,竟是那個年輕人,他帶着笑意地看着斯圖爾特的旗子。
斯圖爾特瞪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又随意揮了幾下旗子,表現得像坐累了,咳嗽着用旗杆捶着背。
年輕人似乎渾不在意,收回了目光。這時間,村長又敲了三下鑼鼓,拉長着聲音宣布着什麼。
教堂的門打開了,從中走出一行人,那團蓮花狀的人群露出一個恰好能通人的空隙。斯圖爾特見中間的女子果然不見了。
教堂裡出來的行人端着碗,從蓮花中間通過,向着探險隊就坐的方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