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沙伊德側過身子的那一瞬,世界變暗了。他身後人黑黑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肩臂兀然拉得極開,右臂高高的舉着匕首,隻待刺下。
月亮隐去了蹤迹,林間忽然變得格外昏沉且寂靜,一種夜的林下陰郁的肅殺之氣,籠罩在兩人之間。
卡沙伊德沒有注意到他的影子。因為卡沙伊德也在黑暗中。
“一切都如意料之中展開,機關,話術,甚至離開的順序。”
“也許不會再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機會了。”
“殺掉神子,免除後患!”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埃列握着匕首的手卻在發着抖。心跳好快。他擡起另一隻手,握住發抖的手腕,深呼了一口氣,可是抖動的幅度卻越來越大。
要下手了。
不能再錯過了。
埃列突然感覺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神子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會衣,這種綢面韌性不足,很易刺破。正要下刺的一瞬,走在最前面的拉穆特卻好像被什麼絆了一腳,摔在了地上。拉穆特臉皺作一團,捂住腳腕用聽不懂的新陸話說了什麼。
不對!
嘭!黑暗處發出一聲雷鳴般的弓響,一支冷箭從草的那邊射來,森然的寒氣幾乎擦着埃列的鼻梁而過。埃列神色一凜,揚手削去,啪的一聲,折成了兩截。他掃了一眼箭的來處,卻發現第三、第四支箭已經從黑暗中襲來,直向着試圖扶起拉穆特的神子而去。
埃列迅速伏低身形,躍向卡沙,猛地擲出匕首,緊接着便撲在了神子身上,咔嚓!竹箭被匕首打斷的聲音,另一支箭簇直直刺入埃列的肩胛,血光迸現,空中木屑的碎片濺了卡沙一臉。那人驚異地看向他。埃列皺了皺眉頭,揮手一拔,一把把他攬進了懷裡,将身一滾翻進灌木叢中,兩三圈之後才停下來。溫熱的血沾了滿地。
我他嗎在幹什麼!埃列在心中罵着。
好吧,這隻是為了進一步騙取信任而已。他啧了一聲,下意識低頭,正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睛。那雙比金子更純淨,比陽光更溫柔的目光,因為驚吓和極度的訝異而增添了幾分人氣兒,不再如一開始所見那樣,空空的,也沒有溫度。神子将目光收斂,那面神聖的鏡子之中隻映着渾身是血的他…似乎不理解他。一瞬間世界突然變得極靜,響馬的,村民的,馬的,他自己的,血液洇過衣服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下人的臉頰上。
神子的衣服也被血污染髒了,白色的領巾沾着血的痕迹,他張了張嘴巴好像要說什麼。
埃列迅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掃了一眼箭來的方向,又迅速卧倒。
一根根箭如密麻的雨磅礴揮灑,牢牢插在樹幹上、泥路上、土地上,零星灑在草叢裡,混在有鋒利鋸齒的草葉旁。最近的一根被頭頂豐茂的樹枝攔下,頭朝下跌落在兩人三步遠外,打在蓬松的土裡。銀打的箭簇,竹削的箭杆,尾巴正像活着似地輕輕顫動。月亮出來了,世界又變得極其安靜。
他在自作多情。這點毋庸置疑。可是在不久的剛才,他也看到這樣的目光。
那麼為什麼…
“伏倒,閉上眼睛。”
埃列偏過頭去,用氣聲說着。
拉穆特會了意,也翻身倒在地上,拔下身旁樹上的一根箭,插在了自己身邊,閉上了眼睛裝死,還悄悄睜開一隻眼睛瞄了一眼埃列和卡沙才又閉上了眼睛。
埃列拔出一隻箭,也折成兩段,将半截帶着羽翎的短箭沾了血泥,安放在神子胸口附近的位置。自己則翻回了灌木叢中,埋伏起來。
有人影接近了,果然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剛剛的箭來自響馬嗎?如果是響馬的話他們為何要向神子出手?還是說神子身邊有邪教徒的謠言傳開了?
莫非神子真的有什麼苦衷?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埃列繃緊精神,留意着草叢之外的風吹草動。
果然有腳步聲,人影近了,從體型看應當是一個女人,大約一米六的身高,腳步壓得很适當,有着武術底子,怕是不好對付。
他潛藏在草叢中,壓低呼吸,握住匕首的刃部,藏匿金屬的反光。
那個女人果然注意到他,四處張望着,接近神子所在的方位。
果然是一個局,這個女人知道内情。
他借着月光,打量着那個女人,看不清五官,中等身量,身穿着利落的白衫。長發高高紮起,擰成麻花辮,鈎子一樣彎着,他見過這個女人,她分明是神子的護衛!
他想起來了,拉穆特并不讓他吃這個女人帶來的飯…她是叛徒。
她走得更近了,她掃視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拉穆特和卡沙伊德,然後四下望了望,濃重的血腥氣似乎讓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埃列撿起地上的一枚石子,砸動了隐藏着之前屍首的灌木叢。灌木叢晃動了兩下,女人擡起頭來望了一眼,卻并沒有被吸引。
一截木棍從她的袖口裡滑出,她用手一握,雪亮的短刺從她的手中刺出,冰冷尖銳。
從後背位竄出一個碩大的黑影,揮起手中的刃來,直向喉頸割着,帶着“唰唰”的風聲。
女人偏身閃躲,猛得墊腳跳起來,抽手将鐵刺向後劃去,那人頭頂的什麼東西被她掃落。“锵!”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鐵刺。
那個女人不甘心地咬了牙齒,右腳一蹬,左靴的靴跟長出一根銀色短馬刺,猛地回身旋踢一腳,向着黑影的喉嚨刺去。但并沒有感受到刺破血肉的觸感,女人看向那人的喉嚨,試圖确認那人的狀态。卻因為一個分神,出現了破綻,那人的拳頭忽然打在她的腹部,将她懸空的身體壓打在地上。
劇痛從腹部向全身蔓延,化成血液從口中流出來,女人痛得翻滾在了地上。
她的臉皺在一起,半晌才回過神來。
駁雜的灌木叢竟掩映着一具屍首分離的屍體,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面容扭曲。女人驚恐地顫抖,卻喊不出聲音,掙紮着想從地上爬起來。
埃列走過去,摟住女人的脖頸,捂住了她正打算喊叫的嘴巴,反手割斷了女人的喉嚨。
“真黑啊…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之前的不殺之恩。你人真好…之前的事…你大人有大量…别惦記了。”
有人在和他說話,那個人在說什麼?似乎是些不重要的話。埃列突然感到格外心煩。
神智重新清明的時候,拉穆特和卡沙都站在了埃列的身邊。他揉了揉太陽穴,也重新站了起來。
女人的屍體仰躺在地上,頭發在打鬥中散得淩亂。
“又是熟人哈。”拉穆特意味深長地望向卡沙,而卡沙則一直低垂着眼睛。他一直在看着那個已經死去的女護衛,面上卻并沒有什麼被背叛的意外或憤怒,隻是抿着嘴巴似乎在心中為着那護衛禱告着。一副無可救藥的善良模樣。
埃列皺了皺眉頭,說道:“她與響馬是一夥的。”
神子并沒有回答他,埃列在心裡哼了一聲。
肩背傷口的痛感逐漸明顯了起來,埃列啧了一聲,捂了一下肩頭的傷口,濕滑的觸感,滿手都染上了血污…原來鮮血還在自顧自從貫穿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不能回村子了,很危險。”
“那我們去哪兒?”拉穆特問道。
“先離開,然後……”他喃喃說着,腳步忽然踉跄了一下,他扶住帽子頂,嘗試穩定了身形,但是眼前的世界依然搖搖晃晃地旋轉着,卡沙發現了他的異常,向着他的方向走來,好像打算扶住他。
他将卡沙推到一邊,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