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為什麼?埃列感覺到自己已經極其接近“真相“了,不過不是眼前迷局的真相,而是……一個更大的,不能為人類所知的真相。
可是,就像零件缺了一枚螺母一般,他無法再多走哪怕一步。
神和查奧斯,到底是什麼?
無論是神子之前講述的真假難辨難以考證的神的故事,還是方才查奧斯的起源故事,都指出,所謂的“神聖”,與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信者崇拜神,化為野狼的村民畏懼查奧斯。信者瀕死,被神明所拯救時,“呼喚”了神的“真名。”村民在絕望中死去前,“賦予”了查奧斯“姓名。”
這是否證明,神明是一種機制,作為一種客觀的存在,可以回應人的願望,并在人獻出“犧牲”與“代價”後将人的願望“實現”。是否是在這種持續千年百年的互動之中,人将情感寄于神聖,這種情感為神重塑了金身,使其擁有了象征意義。神聖才得以真正成為了基于人們共同情感認知和美好期許的“神”呢?
就像貨币一樣,集體的意向性賦予了他們意義。功能歸屬和建構性規則建構了制度性實在,還賦予了他們地位與功能。貨币這個語詞隻是對一組複合的意向性行為的占位符号,它是在構成貨币本質的那些活動中發揮某種作用的法定身份。人們要想到某種東西是貨币,并不需要使用貨币這個語詞本身;他們可以想到,那個東西是交換的媒介,是價值的貯藏,是支付債務或提供服務的機制等等。
說到底,集體的接受本身就是創造權力的機制啊,畢竟中陸從來沒有聽過這些東西,還傳得神乎其神。
不,也許有,他見過,從小就見過,但是……
其實,神隻是一種象征性建構制度,對真正的世界來說并不是本質性的。這隻是人們根據自己的心理創造出來的産物,用來規劃現實中的秩序,因此才有了利益和權力的糾纏。雖然聽起來有理,但是埃列的預感告訴他,他在無形之中又走偏了。
如果神本身是一種人為運行的機制,那麼作為執政官的神子應該也隻是這個大體系的一個零件,種種權威者,無非是某個團體權威的披戴者,某句言語的傳達者,他們并不是職位和言語本身。即便是衆先知與神子,他們也隻是某句神之言的披戴、傳揚者。神子擁有神之言語,并以其作為力量,而其本身并不是神之言語。
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脫離他自己認為的“神是一種實現機制”,再去思想。如果有一種存在要是不僅有神之言語,而且本身即是神之言語,那麼結果會怎樣呢?埃列感覺心頭一冷,他有一種隐隐的不安,在他們的存在中,突兀地楔入了一種“新的存在”。
“得了得了,都别太緊張,”拉穆特招了招手,将各懷心思的卡沙和埃列喚回神來,“你最開始說我們被三層結構圍困,羊大兄弟困住了狼,狼困住了我們,可是這是兩層啊?”
“這就是這個結構的最高明處。”埃列冷不丁地開了口,用指節彈高了一些帽檐,“這個教堂裡,隻剩着一個東西,我們沒有談到。”
“忽然站起來的美女?”
“你還記得她為什麼忽然站起來,忽然向我發難嗎?”
“因為……”拉穆特忽然想到什麼,僵在了原地,努力張了張嘴巴,卻沒吐出半個音節。
“因為你念了那個歌謠。”卡沙替他說了出來,臉色算不上太好。
埃列也便闆起臉來,一本正經:“我剛剛觀察到,你早就知道那歌謠是什麼,也阻止我念下去。是不是因為你知道‘念誦‘那個歌謠‘出聲’有着特别的意義?”
見卡沙不答,埃列感覺到拉穆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咄咄逼人了:“不願意說也沒有關系,不過說實話,那個歌謠本身粗陋淺薄沒什麼技術含量,也許隻是蒙昧的村民對自然環境變遷的模糊記載罷了,我不認為,查奧斯是一個存在的實體。”
“怎麼說?”拉穆特接茬道。
“位于奧根尼大陸的恒亭,其實并算不上一個國家,而是一片沙漠環繞的‘綠洲’,最中部擁有上千的海拔高差,形成千萬年不化的雪山,每年春來,冰雪消融,綠洲進入汛期,綠植重換生機。因此在恒亭有着流傳千年的口述史詩,其中一句大意為,‘霧雲東起,舞鼓待旦。’,所指不僅是春日裡的儀式,鼓聲,實質指的就是雷聲,你們不覺得和牆上歌謠的開頭很像麼?“埃列嚴肅地說着,也像是在說服着自己,“天上是積雨雲,雷聲不斷響着,這不就是河谷進入汛期時,洪水來臨的前兆麼,舊村就在河谷中,自然首當其沖。”
“哦!我明白了,羊大兄弟是大水怪啊!“拉穆特拍着手,聽得津津有味,”有意思,有意思,接着講。”
埃列臉一黑,見卡沙依然沒有什麼表示,耐着性子講了下去:“月色由銀色變為紅色,月掌管潮汐,暗示着洪水驟然而至,無人預料,因此造成全村覆滅的慘案。下阙中洪荒的修辭,已經明示了這點。”
“人的血完全改變土壤的顔色和性質并不符合自然規律,紅壤應當是原生的土壤,在洪水沖刷走表層的土壤後,深層的,不适于存水也沒有營養物質的磚紅壤顯露了出來,久而久之,這裡自然不适合人生存,後來者便遷走了。”
“至于紅色蓮花,蓮藕,應該是關于神的隐喻,村民在洪水來臨前祈求神明的保護,卻不知道為什麼,神明并沒有回應。這是肯定的,因為神隻是遠古居民對自然的想象與期待。”
“所以,查奧斯指的隻是七十五年前一場巨大的災難性的洪水罷了,隻不過在人雲亦雲中,洪水被人格化為了神。”埃列說。
“可是,謝老師,他都大水怪了,為什麼還是隻羊不是烏龜呢?還紅眼睛,還長大黑角?”拉穆特托着腮問道。
“我不了解盤羊在舊陸有什麼象征意義,不過這種情況下,一般可以從兩個方面分析,一,盤羊這種動物在南領地本身就與洪水,混沌等概念有關,二,與客觀的物理環境,比如山勢,地勢,河流走向有關。”埃列說,“不過在這方面,我缺少一些信息。”
“記載了查奧斯源頭和真名的神話,念誦便等同于呼喚。是你呼喚了邪神。”卡沙忽然開了口。
埃列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他剛剛自圓其說的說法,在瞬間便付之東流,讓他還有些不爽;他低下了頭:“嗯,這麼說便合理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在我念出歌謠後的異象。”
“天變紅了,骨頭忽然站起來了。”拉穆特撓了撓頭,“也沒别的了。”
倒換作埃列不知所措起來,原來二人真的沒有聞到蓮花的香氣,也沒有見到發光的蓮子進入他的體内,下意識地他決定把這些信息保留:“在我的視角有些不一樣,我看到神像底部流蘇的位置流出了鮮紅的液體,落在女屍的顱骨上,女屍便站了起來,指向了我。”
“哎呀,原來真是情債啊!美女姐姐捉奸來了。”拉穆特響亮地拍了一下手掌。
“閉嘴吧。”埃列忍無可忍,“很明顯,那個女屍是因為我‘呼喚’了邪神,而來殺我的,那證明她并非邪神的手下,而是……神的手下。”
“我也想過,為什麼按照卡沙的說法歌謠已經傳得很遠,很遠了,但是邪神的自留地仍然隻有這一片呢?”埃列繼續說,“因為,他被‘神’鎮壓在了這裡。”
“哦對,神子大人您說過,您知道那個美女姐姐是誰來着。”
“她是……南領地的聖女。”卡沙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他捂了一下臉,才勉強恢複原狀,“沒錯,就是百年前,在南領地被燒死的聖女,我的姐姐。”
“姐姐。”埃列也感覺被什麼噎住了一下,一會才開口道,“雖然有些冒昧,但是,可以告訴我她是因何而死的嗎?”
“南領地很久以前就陷入了混亂,在蓮花成為統一圖騰前,處在圖騰信仰混戰的階段,使得南領地的聖女會在圖騰變更時不斷地失憶,便容易被趁虛而入。”卡沙說到這裡,有些不想說下去了。
“我明白了。”埃列點了點頭,雖然他很想安慰安慰卡沙,但是卻挑選不出一句合适的話來,隻好默默閉了嘴,讨論再次進入了僵局。
“美女鞠躬盡瘁了,向她緻敬。”拉穆特又開了尊口,“所以呢?她要殺你和陷阱有什麼關系?”
“你看啊,你自己嘴欠,把歌謠念完了,攔都攔不下來,被揍了很正常,和我們什麼關系。對吧,我們還有關系呢,她親弟弟在我們手上。如果聖女真的能夠鎮住邪神,那不該直接給我們開後門嘛?”
“你還沒有發現嗎?”埃列有些煩躁了,“狼,邪神,聖女是一個互相掣肘的三層結構,就像石頭剪刀布一樣!”
拉穆特挑起眉毛,歪了歪頭,半晌,忽然明白了過來,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唇。
“羊大兄弟‘制造’了狼,狼畏懼他徘徊在教堂外,美女壓制着羊大兄弟但對狼毫無解數,羊大兄弟困住了我們……”
“沒錯,因為狼,我們無法走出教堂,就算走出教堂,也走不出這個鏽色月光下的河谷,邪神可以幫我們驅趕狼,也會讓我們被聖女所殺,所以,自從我們踏進河谷開始,這就是一個……”
“死局。”卡沙輕聲道。
空氣似乎瞬間變得有千鈞重,沉甸甸地壓在三人的肩頭,他們被遺棄在一個荒島上:在這裡,荒島就是山屾村;也就是那位邪神投下的陰影。
卡沙的心情更是沉重,他低着頭,發絲垂下來,看不出表情與心情。
“哎呀哎呀,就要死了,怎麼辦啊?”拉穆特忽然喊了起來,然後站起身來踹了埃列幾腳,“你小子,早有辦法了對吧,賣這麼久關子,嗯?
埃列順勢癱在地上,當作默認,半晌,也站了起來,雙手插在兜裡,一字一頓。
“向查奧斯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