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骨伏在他們的腳邊,與大塊的岩石交疊地延續到火光所照範圍之外,同樣五官扭曲,瘦骨嶙峋,因為礦洞的密閉環境,這些屍體沒有腐爛,而是風幹成了幹屍,萎縮的肌肉緊貼着骨骼,皮膚的表層飄着一層膩膩的屍油,令人膽寒,從屍身上殘留的那些破布看,正是南領地的服飾。有壯丁,也有老人的,甚至還有未長成的孩童。地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岩石,這裡應該遭遇過一場礦難。
卡沙驚呼了一聲,不忍地閉上了眼睛,口中念起禱文,為死去的人超度祈福。
不過估計着那位神既聽不到,也看不到。埃列舉着火把擡步繞着屍體,細緻地觀察起礦洞中的岩層之中的礦脈,岩體在火光下呈現淺肉色,花崗偉晶岩标志性的巨大的晶粒向礦道突起,其中鑲嵌着團簇狀的黑色斑紋,看起來像是黑雲母。斑紋間夾雜着褐色、灰色、淺黃、淡金的片狀或線狀的紋路,光下泛着玻璃光澤,岩體中夾雜的珍稀礦物的也映着星星點點金屬反光。
最為惹眼的,還是夾雜在岩層之内的寶石原石,鮮紅如血的原石碎屑隐在岩體之中,火光忽閃中,金紅的閃光忽明忽滅,埃列伸手觸摸了一下那紅寶石,果如預料一般觸手生涼,他将放在口袋裡的查奧斯雕像拿出來,在火光下比對了一下,确認了,眼前的原石就是手中雕塑的,記憶裡人皮畫像上的,用來鑲嵌盤羊眼睛的那種礦石。
難道出産自這片礦山的紅寶石真的有什麼奇效麼?
他撫摸着岩壁,發現分布着寶石原石的岩體有着更深,更明顯的開鑿痕迹,深深地凹陷入岩體。埃列分析,在這個礦坑開采之前血紅寶石應該也是同那些團狀片狀的花崗岩一樣,沿着岩體脈狀分布的……就像是,礦山的血脈。
卡沙念完了經,同拉穆特一道跟上了他,他同埃列對視一眼,垂下了眼睛:“我明白你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我,等到出了礦山,我會一一回答。”
埃列聽得卡沙這麼說,也不好追問下去,隻好點了點頭應下了,他舉起火把揮向礦洞更深處,花崗岩呈着條帶狀,向着黑暗規律地延伸而去,不知道為什麼,那些黑色的斑紋傳達出的氣息有些不祥。他攔住想要上前觀察的其餘二人,搖了搖頭。
“怎麼?”拉穆特剛要找茬,便被卡沙拉住了胳膊,把話咽了回去。
專心探查環境的埃列并沒有在意到拉穆特,他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托着頭,陷在思緒裡。
拉穆特用鼻音出氣,他可再受不了這個沒禮貌的裝腔作勢的小子了,他揮着火把,越過地上密集的滾石,跨着大步向着礦道走去。
沒走出幾米,一張人臉唐突出現在眼前,與拉穆特鼻尖對着鼻尖,一隻手伸在了他的臉頰邊。
“……小心。”埃列的提醒剛出口,就聽到拉穆特倒抽一口氣,摔倒在了地上。
埃列拿了火把去照,原來礦洞已經到了盡頭,分出三條去路來,一座巨大的山石擋在正中,山石正中岩體的縫隙之中,正卡着一個年不逾十歲的孩童幹屍,像是尋找母親一樣,伸着雙手,死亡時哭泣嚎啕的神情定格在臉上,曾是眼睛的兩個豁洞好像就要湧出淚水來。
連埃列都沉默了,三個人不忍看這噩夢般的景象,不約而同地偏開了目光。
他将目光自童屍身上移開,看着其餘的三條礦洞,每一條礦洞形狀不定,有的開采精細,礦道截面近似方形,而有的開采粗糙,近似圓形,應是在不同時期挖掘的。支撐着易塌陷的部分的木質結構大多破損嚴重,岌岌可危,有的内部已經坍塌,看着足夠容人通行,實際卻是死路一條。
細看之中,埃列察覺那兒童所在的岩壁原來也是堵死的礦道,孩童半身跨過岩壁,姿勢比起被壓死在山石之中,更像在試圖穿越那道石壁,其間遭遇了變故。
“嘿,嘿,小隊長,接下來走哪條?”
埃列在拉穆特的呼喚之中回過神來,用腳碾了碾礦道的土,留下一個分明的足印:“這幾條礦道的地質條件并不穩定,有反複坍塌的痕迹。我建議,我們先一條一條探明情況,再作打算。”
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一齊進入了方形截面的礦洞。
越往深處走,人工開鑿的痕迹便越明顯,腳下開始出現廢棄的礦車軌道,岩壁之上懸挂着破舊的油燈和結了蛛網的火把,幹屍的保存狀況較糟,散發着揮發不去的腐臭味道,埃列捂着鼻子,除了匍匐在鐵軌上的,還有一些卡在岩縫裡,垂着頭的,耷拉着手的,正要從岩層之中爬出一般。
又往前走了十幾米,廢棄的礦車擋住了一半去路,鐵質的表殼鏽蝕得厲害,埃列也隻好緩慢地将那列車沿着軌道向後推拉,卻沒想到那列車剛剛一動,輪子就又卡在了軌道上,下一瞬沉甸甸的黑影向下墜落,落進礦車的車鬥之中。埃列吃了一驚,後退了幾步定睛看去,車鬥裡盛的,竟是大塊大塊的殘肢血肉,他忍不住得幹嘔。
埃列的臉色黑得如同鍋底,他舉着火把回到合十雙手祈禱的卡沙身邊,面露擔憂,終于忍不住開口:“卡沙,如果你知道什麼的話,最好還是告知我們。”
卡沙沉吟了良久,終于還是歎了口氣,笑容苦澀。
“這裡的故事要從大概百餘年年前講起。”
山屾村,因位于兩座岩石山峰之間而得名,原可知此山之中的所有村落,東西兩山山體嶙峋,又少土壤,自古岩石裸露,寸草不生。但與此相對的,岩體之下礦藏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克瑞恩教堂之中七成石材及名貴金屬,寶石多出于此山。因此在村落以北二十餘裡處,設東南互市,以便石材直通東領地,再運往各處。所以,自幾百年前,此村就是南領地重鎮。
百餘年前,南領地聖女于烈火之中殉身,南領地各村自治,東西兩山間諸村合為兩村,兩村聯盟,正式改稱“山屾村”,設大村長一人領事,負責組織開采礦物,農礦稅收,及地方聯絡各事宜。邪神臨世,大村長及村民百餘人身首異處,血流漂杵。消息傳開,南領地人心惶惶,正逢神子位空懸,教會代領神谕,接手山屾村。
“神子位空懸,為什麼?”越過礦車,三人繼續走在礦道之中,埃列蹙了一下眉頭,問道。
“山屾村的礦産…”卡沙頓了一下,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說的有點太多了,急忙轉移着話題。
“這有什麼可問的,剛剛不是說了。邪神降世,前任神子定是與那邪神大戰三百回合,不幸負傷,遺恨病榻咯。”拉穆特插嘴道。
“他在邪神降臨之前就已經死了。”卡沙打斷了拉穆特的反駁,他的眉頭擰着怒氣,但是眼神卻是平靜的,甚至摻雜着哀傷。他看上去并不打算講述因由,于是埃列和拉穆特也識相的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之後三四餘年間,邪教徒于整片大陸流竄,時局動蕩,教會以新神子年幼無法執掌大局為由,領神子權杖,命東領地禁衛百餘人改籍南領地,遷至山屾村舊址,後又遷其親屬,重立新村,修養生息。
“哦~所以後來因為鬧鬼又遷到河流之上的山谷裡去了是嗎?”拉穆特問。
卡沙點了點頭:“教會仗神子權柄屢次欲恢複礦山開采,但都因為‘冤魂阻撓’,未果。”
“教會僭越,難道神管不了嗎?”埃列剛想發問,忽然想到早些時候,樹叢之中向着神子而來的箭雨,還有那個藏着銀刺的送飯女護衛,并沒有問出口,而内心已然恍然。
教會意圖不軌,欲廢神子後取而代之,怪不得卡沙隻能聘請他這個外來者當保镖。
七十年前,神子誕生的第四個年節,教會交還神子權杖,卻未想到還未月餘,千百裡外的山屾東山白日裡轟然崩塌,巨響震天,如雷聲響了三日方絕。事發突然,無人預料,塵煙雲霧遮天,人在村中,山不可見,又四天,塵煙才散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