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穆特和卡沙說推搡着進了洞窟。埃列站在門口，看着那三個剪紙做的背影陷入了思考。

“埃列呢？他沒跟過來。”

“管他呢，說不定羊兄留他吃晚餐呢。走咯走咯～”

卡沙和拉穆特的聲音自洞穴裡傳出來，帶着空空的回音，埃列沉了一下臉，也連忙跑進洞裡，追了上去。在他們的身後，那三個剪紙的影子瞬間化成了炭灰，在岩穴中散落幹淨，巨石轟隆隆落下，又将洞穴封死。

道路的盡頭，攔着一塊圓滾的巨石，縫隙中照過細碎的光輝——已經又是晚上了，還有風，在縫隙的邊緣輕輕吹着，三人喜不自勝。埃列讓拉穆特和卡沙讓開一段距離，蓄足了力氣，推着那塊巨石。

一下又一下，巨石微微地松動了，碎石自他的腳下順着縫隙滾落。

再一次撞擊後，巨石自山崖滾落的瞬間，銀月的輝光籠在三人的身上，他們在礦山的半山腰上凝成三個螞蟻般的黑點。

眼前落下了黑色的幕布，銀色的字書寫在埃列的視網膜上。

當你将你本身，

自此處分離。

你再也無法，

将此地回歸。

埃列皺了眉頭，伸手掃掉那些文字。卡沙和拉穆特已經啟程了，在崎岖難行的岩石間行走着，拉穆特發現了他的目光，回身看了他一眼，又裝模作樣地将手插在兜裡，昂着頭轉身走了，卡沙無奈地看着拉穆特，回身向他招了招手，将鬓發别在耳後，也轉過身去。

青年從山洞上跳下，跑酷一般跳過嶙峋的山石，跑到了卡沙和拉穆特的身前，轉身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們。不經意間，腳下細碎的石塊，将他絆倒在地，他翻倒在岩石上，順着山坡滾了下去，拉穆特的大笑和卡沙的輕笑聲逆着風，聽起來有點含糊。

風聲将一切聲音混雜起來，埃列一路滾到了山腳下，他靠着一塊青石，揉着腦袋，拍打着身上的塵土。

那兩個人也走下山來來到他的身邊，把他拉起來，推着他往山下走去，拉穆特的口中說着調侃的話，但是因為他沒有專注去聽，那些話從左耳進來，便又從右耳出去。

“從這裡，向北，再走十餘裡，就是東領地了。”他們的語氣裡是藏不住的喜悅。

可是，真的就這麼結束了嗎？乍然脫出，讓埃列有些恍惚，缺乏實感。連夜來，他接受了太多超乎認知的詭事，血色的教堂，黑霧般的狼群，還有變化的山體，如同有着生命一般。腳下的山體好像依舊以輕微的頻率振顫着，在某一個瞬間他竟以為踩的也并不是沙石，而是軟質的血肉，正随着震顫而呼吸着。

卡沙說的有道理，查奧斯設下了此局，卻為什麼又這麼輕易地放過了他們？

“哇————”烏鳥的聲音猶如金屬斷裂般刺耳，刺破夜的寂靜。埃列猛然回頭看去，烏鳥被夜色遮掩着，不知藏身到了何處，黑蒼蒼的礦山屹立在荒涼的河谷之上。

南領地就在那裡，湧動着暴力、不義、流血和貪婪、殘忍的欲望，讓所有被排斥的賤民、所有遭天譴者與神聖的棄民都來發洩最後的讓人寒心的憤怒——一座礦山，像他身體中所蘊藏的寶石般鑲嵌在笑吟吟、潛藏着憤怒與無法描摹的深綠色與暗紅色的大海中。一邊是神秘的大陸，從那裡神聖的血液、骨骼、肌肉、思想、回憶、希望與欲望，為暴力所掠奪，另一邊則是它注定要去的冰冷。已為人知的土地，開墾的土地與居民，裸露的花崗岩體如利斧削就，寸草不生，在與天相接的地方留下利落冷酷的一個輪廓。如同洪荒時代便定格在地脈之上的浪頭，将陸地自海洋分割雖在此刻巋然不動，但不知什麼時候便會落下，将世界重歸為混沌。在更遙遠的海的另一端，千年前的人們竟渾然不知自己行走居住在一座火山上，這裡夜晚空氣震顫而悸動，人煙處應和着鼓聲與吟唱聲，人們不知道他們所聽到的是大地自身的心跳。先民們相信大地是仁慈與溫和的，而黑暗僅存在于可見或不可見之物中，從那聖尼萊德……

又回身的時候，銀月正好自山的脊背落下，山的陰影投在三人的身上，行走的人背負起山蠻荒的影子。鮮血，生命，誕生出以蓮藕為骨頭，以蓮子作眼的神聖。而如今的土地卻成了逐漸幹涸的河床，蓮荷也遲早會随着池水的幹涸而枯萎。當蓮荷枯萎以後，前景也許早已是定數，是并不随着他們來過與否而改變的事實。

礦山的輪廓留在了埃列的虹膜之上，烙印在記憶裡，再難以削去。

“埃列——”卡沙和拉穆特已經走得遠了，在幾百米外呼喚着他。

他應答着跟上大部隊，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座山，才驚異地發現屹立的兩兩座并沒有他所想的那麼陡峭，山石螺旋地堆疊，一山塌陷，山谷竟恰如同獨角的盤羊。

月亮落了，夜卻還沒有離開，在深沉的夜裡，萬事萬物自此發生，也在此告一段落。

——南領地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