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埃列再要細想下去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将手心按在了他的雙肩上，一點一點安撫着他的肩膀，埃列這才發現自己想着事情，又默默地緊張了起來。

“如果你想要問此事的緣故，”卡沙按着他的肩膀，正經了起來，他的雙手在身前交疊，像方才一樣用傳教一般的語氣，吟唱一般說着，“因為他們遵循我主的道路，也必會去到我主身邊去。”

“………”

埃列别扭地扶了扶帽檐。即使不用回頭看，他也能想象出卡沙的神情，有時候神子的寬厚似是沒有邊際的溫暖湖水。可有的時候他感覺到神子決絕與冷酷無情，轉變有時發生在一瞬息。他雖然也有過一些驚訝和警惕，但也刺不破籠罩全部感覺的陌生的氣氛。不會有回應的。就像是一桶濃稠的蜜糖，再怎麼投入石塊也起不了什麼波瀾。他以前稱其為違和感，最近卻發現隻是他不夠了解神子罷了。

“那他們是為什麼而瘋掉的呢？”埃列追問道，“隻因為誦經祈福，過着虔誠的生活麼，那為什麼聖女并沒有瘋掉？”

身後的卡沙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也跟着停下了腳步。半晌，卡沙才再次響在身後：“有時候，虔誠令人苦修，将身體做成空腔，容納神的智識，而神卻不能停留在他們的身體裡。空了身軀，清了神志，僅餘下本能，是而……”

“成了瘋子。”埃列接上卡沙不忍說出的部分，“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選擇這條路呢？”

卡沙卻不再回答了，聽着一前一後踏在石闆上的腳步聲，整個東領地已經完全陷入寂靜當中，埃列才發現卡沙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虔信和苦修聽起來隻是個名頭，真正修煉的方法還在挖空身體，容納神的這個理念。怎麼挖空呢？肯定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挖空吧。

他想到一種草藥，在冬天的時候是蟲子，夏天的時候就變成草，晾幹了之後變成名貴的藥材。其實并不是蟲子變成了草，而是有真菌寄生在了幼蟲的身體内。難道東領地人追求的就是這樣的狀态麼、那神和真菌有什麼區别呢？信仰又和傳染病有什麼區别呢？

埃列想着，用鼻尖哼了一聲。

“神子大人……”有一聲呼喚自街邊順着風傳了過來，極是微小。

但是埃列和卡沙還是聽到了，停下了腳步，張望了一下，卻并沒有發現什麼，街上還是空空蕩蕩的。埃列拔出了匕首，擋在了卡沙的身前，向四周警戒着。

“是……神子大人麼？”還是一聲小小的呼喚聲，帶着微微的顫音，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膽怯。

卡沙似乎先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卻并沒有動身，而是低垂着眼睛，居高臨下地站立着。埃列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到地上正跪扶着一個孩童，身上披着破布一樣灰黑的袍子，瑟瑟發抖地等待着，像是已等候多時。

卡沙并沒有上前扶起那個孩童，卻是皺了眉頭，語氣威嚴：“宵禁時間已到，流連在街上，你可知罪？”

那個孩子明顯被吓到了，顫抖着身子低下的頭顱嘀嗒嘀嗒掉出淚水來，每一滴都掉進了他捧在手心的那個石碗中。

“速速歸家，我不會以神的名義将你處罰。”卡沙的語氣聽起來竟與聖女無二了，這讓埃列有些恍惚。

“神子大人，”那個孩童卻忽然壯起了膽子，上前牽住了神子的袍子，捧起了那個碗，伏在了地上，“我的父母最近卧病在床，不思飲食，隻是一直念叨着，血呀血呀…什麼的。”

“我聽人說，神子大人的血液最有奇效…所以，”孩子忽然朗聲，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那樣，“神子大人，可以求您給我一點血液麼。”

什麼與什麼？埃列聽着這孩童前言不搭後語的祈求，剛要暗示卡沙其中也許有詐。卡沙卻已經奪過了他的匕首，握在手中，割開了左腕。他端起孩童的碗，垂下手指，讓粘稠的血液順着手指滴進碗裡，一滴接着一滴，濺出淡淡的花朵一般的波紋。

神子将碗交還給孩童，那孩童端着那個碗，眼中流着淚水，再一跪拜：“神子安好，願神之光輝遍布四方，長樂無極。”

神子輕輕揮了揮手，那個孩童，再一鞠躬，端着碗快步走回了家去，腳步愉悅又輕快。

回看卡沙，他似乎連站也有些不穩了，埃列搶回過匕首，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方才發生了一切，而卡沙也隻是微微昂着頭看着天，也沒有任何想解釋的意思。

“這是……？”埃列攙扶住卡沙，心中疑問：“神子的血又能有什麼作用呢？”

卡沙還是微仰着頭，目光停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口中呢喃一般地道：“我父将引領他們的靈魂，到達渡口，到達沒有黑夜的聖殿。那裡生着永遠結着果實的果樹，它們永不會墜落……再也不會……”

好吧，如果宗教人士的思維可以用常理解釋，屆時世界上應當也就沒有宗教戰争了。埃列在心中想着，扶着卡沙一步一步往住所走去。

自方才孩童讨血的事後，卡沙的心情有些不好，埃列也不願再打擾，于是安置好了神子便打算離開。

“年節要到了，聖器的事肯定推遲到年節之後……埃列，麻煩你們了。”卡沙躺在床上，輕輕地說，“到時候，你和拉穆特記得到場。”

“嗯。”埃列點了點頭，離開了神子的住所，天上如鈎般的新月無意地将他的心緒牽動了一下。

果然，還是難以理解啊……

月色漸漸被夜霧籠住了，看不清明，霧氣将月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光華，埃列環視着四周，忽然看見住所前伫立着一個龐大的雕像。

埃列将匕首拿在手裡，一步步地靠近那雕像，一步，又一步，那雕像的眼睛卻忽然閃出光來，埃列愣住了一下，那雕像舉起了手：“嘿，你回來啦？”

“你也來賞月亮麼？”拉穆特伸了個懶腰，像一隻大鵝擡起脖子。

埃列無語凝噎，收回匕首，也鬼使神差地學着拉穆特的樣子揚起頭。

“咦？剛剛還有呢，怎麼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