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到過特别尴尬的場面嗎?
——如果遇到過,那你遇到過那種升級版的,三百六十度回旋尴尬的場面嗎?
江梨覺得,她遭遇的是第二種。
直到暈暈乎乎地被江連阙拽着帶回包廂,她還沉浸在這種巨大的打擊中,無法自拔。
丢人。
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丢過這麼大的人。
偏偏江連阙毫無所覺,還以為駱亦卿在騷擾他妹妹。
從庭院走回包廂,他一路上都在正經嚴肅地教育發小:“你怎麼說話呢?江梨還小,鬧着玩也不是這麼個鬧法啊,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把她交給你?”
駱亦卿一路上都沒怎麼開口,目光落在同手同腳的江梨身上,神色慵懶,不緊不慢地,偶爾“嗯”上一兩句。
直到聽見他這句話,他才擡起頭,挑眉:“怎麼,改主意了,不把她往我這兒送了?”
“那我倒也沒這個意思。”江連阙一秒改口,“不管我現在怎麼辱罵你,你今晚都還是得把我妹帶走的。”
江梨:“……”
駱亦卿心裡好笑,張張嘴想罵草,餘光一轉,瞥見縮在哥哥旁邊的江梨。
姑娘小小一隻,無尾熊似的,眼珠子咕噜咕噜亂轉,不知道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他動動嘴角,似笑非笑地,話到嘴邊,又将髒話咽回去。
算了,總歸還有小朋友在這兒。
他轉過身,大跨步進包廂。
三個人坐下來,江連阙将點單遞給江梨:“看你要加什麼菜。”
他喜歡清靜,這包廂毗鄰庭院,窗前恰巧立着一株巨大藍花楹。
眼下正是花開時節,透過一方木窗,大半視線都被盛開的藍紫色花瓣擋住,但向下,又能看到波光粼粼的荷塘,與水中倒映着的皎潔月光。
江梨以前也很喜歡這地方,可她現在完全沒心情賞花也沒心情看吃的。
因為她哥一坐下來,就開始感慨:“我看你倆好像挺熟的樣子,還需要我再做一遍介紹嗎?梨梨小時候見過你駱駝哥哥的,你還有沒有印象?”
“我有印象是有印象……”她被這話一激,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可他那時候壓根兒不長這樣啊!而且你倆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穿情侶裝!”
是,她想起來了。
駱亦卿在花楹樹下問她“你計劃什麼時候跟我上床”的瞬間,她就全都想起來了。
就這個一本正經瞎扯淡還讓人覺得帥到上頭的勁兒,除了駱亦卿,她就沒再在第二個人身上見過。
早在她讀小學時,兩個人就見過面,而且還不是一次兩次——
那時候江梨還小,天天被媽媽按頭要求學鋼琴,也不敢奮起反抗。
她對樂器實在沒有興趣,偏偏頂頭的堂哥在這方面竟然還牛逼得不得了,于是在她氣走第五個家庭教師後,她媽忍無可忍,終于趁着暑假,将她提着領子趕出了家門。
……讓她去跟她的準鋼琴家哥哥,進行教學會晤。
江連阙家在北方,高中卻是在南方讀的,江梨去找他,得跨過小半個國家。
明明小時候也沒少出國玩,可她頭一次離開父母這麼久,還是驚慌得像一隻離巢的幼鳥。
所以駱亦卿和她的人生第一次見面,就是看到她在……哭。
面團一樣的小姑娘,打扮精緻,穿着整齊,坐在琴凳上時腳都不太能挨到地,手下卻又不敢停,一邊哭一邊彈鋼琴,音符歪歪扭扭的,混着哭聲傳出來。
駱亦卿帶着假期作業來找基友進行最後的沖刺,一進玄關就驚呆了:“我靠,我走錯門了?你打哪兒來的?”
江梨聽到動靜,淚眼朦胧地,下意識回過頭。
一擡眼,就見面前立着個身形挺拔的高個兒少年。
像是怕吓到她,他的腳步停在幾步開外,剛好跟她保持了安全距離。可他個子太高,即使這樣,投下的陰影也将她一整隻地籠罩了進去。
少年背着黑色單肩包,有些散漫,身上彌漫着清澈但陌生的氣息,一頭紅發在陽光裡張揚地豎着,像刺猬的鋼針。
這造型太、他、媽、挑、釁了。
跟抵制校園暴力的教育片裡,那種叼着煙歪着嘴、把人堵在小巷子裡要保護費的不良少年一模一樣。
所以江梨微微一愣,哇地爆哭起來:“你怎麼進我家的……我、我哥把我賣掉了……?”
“草。”駱亦卿措手不及,趕緊抽紙給她擦眼淚,“你好好說話,哭什麼。”
可小姑娘完全不聽他說話,眼淚啪嗒啪嗒掉個沒完,也不知道到底在委屈什麼。
駱亦卿家裡沒有女孩兒,他哄妹妹的經驗是負數,擦來擦去眼淚越擦越多,隻好打電話給江連阙:“你怎麼回事兒啊,我暑假就一個月沒見你,你生出個這麼大的女兒?”
“放什麼屁,你這麼快就到我家了?”江連阙罵完,突然想起,“啊,你見到她了?那小孩兒是我堂妹,假期過來玩的,我馬上回去了,你别欺負她啊。”
三言兩語解釋清楚,駱亦卿忍不住,又罵了句“草”,才挂斷電話。
撂下手機,突然發現室内很安靜。
駱亦卿微怔,心想媽耶這小孩兒總算不哭了,他笑着轉過去,正想給小朋友鼓鼓掌——
兩個人四目相對,江梨“哇”地一聲,又爆哭起來。
駱亦卿:“……”
不是,他長着一張能把小孩吓哭的臉嗎?
深吸一口氣,駱亦卿好言相勸:“剛剛給我打電話的就是你哥哥,他馬上回來了,乖一點,擦擦臉不哭了,嗯?”
他說着,隔着紙帕,輕輕掐掐她的臉。
小姑娘還沒長開,臉頰肉肉的,觸感柔軟,像糯米糍。
可她語氣絕望:“他不會回來的,他像媽媽一樣把我扔、扔掉了……”
“不會啊。”小學生到底都在想什麼!駱亦卿哭笑不得,又不太敢靠近她,“你是他妹妹,他怎麼會把你扔掉呢?”
小包子哭得嗓子都啞了:“那你怎麼……怎麼有我哥哥家裡的鑰匙。”
“我跟他是好朋友,有時候會到他這兒來過夜,是他把鑰匙給我的。”他一邊說着一邊攤開手掌,展示給她看,“你看,我沒騙你。”
結果小姑娘看到鑰匙,哭得更厲害了:“那他就是把我賣掉了!”
“不是,他沒有……他……”駱亦卿越描越黑,掙紮了三秒,面無表情道,“對的,沒錯,他把你賣掉了。我警告你,你不要再哭了,不然我——”
不然什麼呢。
不能說“我就把你轉手賣掉”,她好像很怕這個;也不能說“我就不要你了”,她同樣也怕這個。
江梨好奇地停止哭泣,見他在這裡足足卡了五秒鐘,才一臉嚴肅、無比認真地,幽幽地歎息道:“我草。”
駱亦卿突然發現。
他連威脅一個小屁孩兒都不會。
紅發不良少年心頭浮起一絲絲頹然,可下一秒,小包子一隻爪子揪住他的襯衣下擺,竟然仰着腦袋望過來:“‘我草’,是、是什麼意思?”
這聲音清脆軟糯,大概剛剛哭得太用力,小姑娘剛一說完這句話,立馬打出一個響亮的哭嗝。
可她皮膚白皙,眼睛又大又亮,蒙着一層水汽,如同落着小星星。
媽的。
怎麼能有人打嗝也這麼可愛?
駱亦卿被不知名的力量擊中,拍拍她的腦袋,溫柔地解釋:“‘草’是一種植物,因為生機勃勃,所以也可以用來指代人的心情。比如我說,‘我草’,就是‘我好開心,見到你真高興,非常感謝你’的意思。”
不知社會險惡的江梨信以為真:“你見到我,很、很高興嗎?”
“是啊。”駱亦卿以前都不知道,逗小女孩這麼好玩。
他一邊低笑着,一邊重新抽紙,将她臉上的淚痕也擦幹:“那你現在能不能告訴哥哥,剛剛我進門的時候,你在哭什麼?”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嗫嚅:“被你吓的。”
駱亦卿臉上的笑意一秒斂淨:“……可我進來前你就在哭。”
江梨猶豫一下,實話實說:“我……不想學鋼琴。”
駱亦卿點點頭,懂了。
這一小隻哭得整個人亂糟糟的,他幫她把毛茸茸的碎發撥到耳朵後面,将她松松垮垮的馬尾也拆開重新綁了綁。
然後才居高臨下,狀似随意地問:“誰非要讓你學鋼琴了?”
江梨小聲:“我……”
“媽媽”兩個字還沒出口,玄關處傳來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