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裴府已快至深夜。
他常年習武,耳力出衆。走至回廊處,夜風卷着街市的說書聲飄來,正說到 “英雄救美,佳偶天成”,裴霁明猛地攥緊腰間佩劍,指腹摩挲着劍柄上的螭紋。
想起那日宮中的内官來裴府傳聖上口谕,像道枷鎖,将他困在這樁莫名其妙的姻緣裡。
原本一直馳騁沙場的念頭,此刻都化作滿心煩躁,他揉了揉眉心,将少女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連同滿心憤懑,一并揉碎在夜色裡。
“少爺,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傳話的侍女走到裴霁明身邊,恭順的行禮。
裴霁明點頭,随後他大步穿過九曲回廊,去往祖母沈氏的院落。
沈氏已年近花甲,鬓角早已花白。
裴霁明踏入房内時,沈氏身旁的侍女如意正為她斟着茶。青瓷茶盞騰起的熱氣,氤氲出她眼角的細紋。
見裴霁明來了後,沈氏放下手中的茶盞,慈祥的說道:“霁兒來了。”
茶盞與瓷碟相碰發出輕響,三兩片碧螺春在水面打旋,映着她微顫的指尖。年近花甲的老人脊背已有些佝偻,卻仍強撐着坐直身子。
“夜深了,祖母怎得還未歇息?”
沈氏輕歎了口氣:“是想同你商量你的那樁婚事。前些日子已經去了趟江家下聘。婚期定在下個月,阖府上下一直都在準備...”
她忽然擡頭,望着孫兒緊抿的唇線,聲音裡添了幾分艱澀,“我看你這些日子也在四處奔波...”
“一切由祖母安排便好,孫兒并無異議。”
裴霁明出言打斷,話語間仍是冷冰冰的,明眼人都能瞧見他對這樁婚事的不在意。
“你這孩子...”
沈氏原想提醒他幾句,過段日子新婦過門莫要刻意冷落人家。可話到嘴邊仍是沒說出口。她這個孫兒她曉得的,自幼時父母雙亡後,他的性子就變得愈發孤僻冷淡。
“一切由祖母安排便好。夜深露重,祖母早些歇息吧。”
他倏地起身,衣袂帶起的風将燭火吹得歪斜,映得他投在牆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沒别的事,孫兒先告退了。”
沈氏看着裴霁明離去的背影不禁歎息,又有些惆怅。尚書府的那位小姐過門後面對裴霁明這般性子的夫婿,怕是也不大好受。
夜已深,漆黑的夜空中綴着點點繁星。
江府後院西廂暖閣内,窗子半掩着。窗紙被夜風吹得簌簌輕顫,窗棂間漏進的夜風挾着晚春的花香,混着案頭檀香的餘韻在暖閣内流轉。
秋月推開暖閣的門,映入眼簾的是錦歲坐在案桌前。她走上前去略帶擔憂的詢問:“姑娘,夜深了。還沒休息麼?”
錦歲搖搖頭,仍目光灼灼看着手中的東西:“我想把這個縫補好。”
秋月點頭,沒再打擾錦歲。乖巧的阖上門扉的同時還不忘提醒錦歲注意休息。
錦歲指尖捏着那方玄色緞面,繡線在燭火下泛着光澤,正是裴霁明的那件玄色披風。她前些日子瞧見披風有些破損,想要将披風縫補好,卻發現披風用的繡線不是一般的凡品。
她好不容易尋到合适的繡線,索性今夜便将披風修補好。
指尖捏着細細的銀針,在披風裡子的暗紋間隙穿針引線。破損處的線已有些松散,她必須順着原本的紋路走針,方能不顯痕迹。
繡線穿過緞面時,偶爾會勾住内裡的銀絲,她便用自己的指腹輕輕捋順,又似在撫平某人征戰時留下的傷痕。
披風被小心挂在一旁的金絲楠木衣架時,錦歲發現披風的側邊不知何時多了道淺灰痕迹,想來應是劍鞘蹭出的印記。
錦歲鬼使神差地将手指撫上那片印記,緞面冰涼的觸感讓指尖微微發顫。當裴霁明握着那柄寒光凜冽的長劍,利落地抽出劍鞘時,是否也會不經意間觸碰到這道若隐若現的痕迹?
思緒如潮水般漫湧,男人冷峻的面容在腦海中愈發清晰。冰冷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錦歲猛地縮回手,仿佛觸碰了什麼禁忌。
香爐燃着的檀香愈發濃郁,煙霧缭繞間,她看見自己映在屏風上的影子微微顫抖。
她看着披風上的紋路,喉間泛起一絲苦澀的甜意。“等再次見到他後就可以把縫補好的披風交還與他。”這個念頭在她心底反複盤旋。
婚期将至,于錦歲而言,嫁給自己心儀的人,她心底自然是欣喜的,心中憧憬如春日繁花般在心頭綻放。可每每想到裴霁明冷落疏離的目光,她的心就像被重錘狠狠敲擊,令她萬分難過。
那目光似一道無形的屏障,橫亘在兩人之間,将她滿心的熱忱與期待,都化作了無盡的難過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