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皇後坐在主位上,靜靜望着逐漸空蕩的殿門方向,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地笑了一聲,向後仰靠而去。
身後旋即伸出一雙手,在她額角處輕輕揉按,她閉目假寐,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腿上敲着。
許久後,大殿中有一聲喟歎響起:“我早該認出她的。”
語調輕如角落裡鎏金狻猊爐飄出的青煙,很快便被滿室的空曠吞沒。
……
雲無憂挽着忠節夫人的胳膊走出凝雲殿,程鸢在她們側後方踟蹰半晌,還是咬了咬下唇,快步走到忠節夫人身邊,仿如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揚起一張笑臉開口道:
“伯母,道觀畢竟清苦,您此番既然入了世,索性日後就回家裡住吧,這些年家裡人都念着您呢。”
忠節夫人停下腳步,側頭看她,隻平靜道:“高唐侯府名門顯貴,貧道不敢高攀。”
這話說得絕情,程鸢瞬間變了神色,慌忙扯住忠節夫人的衣袖,焦急地一步跨到她面前,眼中隐有淚光:“伯母……”
雲無憂眼疾手快,像頭捍衛自己領地的猛虎,一掌劈開她胳膊:“放開!”
程鸢吃痛地縮回手,身形晃了晃,而後捂着胳膊倔強地站在原地,就是不肯讓道。
忠節夫人搖了搖頭,一甩拂塵,和雲無憂一同繞過程鸢,相攜離開了。
不遠處段檀一直留心觀望着,一見她們了卻家事,立馬抛下身邊的良王,疾步趕到忠節夫人面前,對她結結實實行了一揖,恭敬道:“愚婿見過忠節夫人,夫人萬安。”
雲無憂見他行禮時幾乎俯下半個身子,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她可從沒見過段檀這副乖順模樣。
這家夥平日裡總喜歡闆着個死人臉,跟旁人都欠他錢一樣,生得又高,走路從不低頭,常常讓人感覺目下無塵的,傲慢得要命,再加上稍不順意就拂袖而去,簡直是誰的面子也不給,哪怕面對良王,也不曾有此刻的小心翼翼。
忠節夫人對此卻受得坦然,波瀾不驚道:“世子多禮了。”
段檀擡起頭,沒再說什麼,挪了半步移到雲無憂身側,俨然是要跟她們同行的意思。
忠節夫人瞥了他一眼,徑直邁步向前。
結果沒走兩步,身側又出現了一道身影,那人低咳一聲,道:“多年不見,明舒姐姐風采依舊,實在叫人欽羨。”
忠節夫人步履放緩,扭頭在良王臉上打量了一會兒,微微笑道:“王爺倒是比從前沉穩許多,客套話也學會了。”
良王于是也笑,就如忠節夫人話裡提起的“從前”一般,好像他還是那個在滄州學藝的毛頭小子,連眼裡都依稀泛起當年的光。
他們都老了,皮肉日漸幹癟,笑起來臉上各處紋路延伸,深深淺淺,蜿蜒如大地裂出的溝壑,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那些罅隙裡,埋藏過怎樣的青春時節,連他們自己都快忘了。
“跟明舒姐姐還說這些話,真是糊塗,姐姐今日好不容易母女團圓,就不要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道觀當中了。
高唐侯府容不下你們母女,良王府可有的是地方讓姐姐一享天倫之樂,何況咱們如今還是親家,姐姐訪親,再名正言順不過。”
向來位高者言寡,良王掌權多年,一貫肅冷,這會兒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句句懇切,連段檀都微微吃了一驚,有些稀奇地側目。
而良王這樣一語道破高唐侯府家宅龃龉,忠節夫人也并未出言粉飾太平,隻接過他的話頭道:
“親家二字不敢當,這樁親事本是先帝當年陰差陽錯之下促成,如今情勢大變,已然不合時宜,既然王爺有言,貧道正好過府一叙,大家也了卻一樁心事。”
忠節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門親事她不認。
段檀臉色頓時一變,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良王以眼神制止,喉嚨艱澀地滾了滾,硬是把話咽了回去,神情難看得吓人。
良王倒是不很意外。
忠節夫人三年前就不願接受先帝這樁賜婚,連程曜靈的牌位都不肯給良王府,如今女兒好不容易活着回來了,做母親的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踹了段檀這個便宜女婿,好讓女兒掙脫枷鎖,恢複自由身。
說實話,其實良王現在的态度跟忠節夫人相差無幾。
明舒姐姐的女兒固然不錯,可她一舉一動都能牽扯段檀的心念,實在太危險,的确不該留在段檀身邊。
“我如果沒會錯意的話,這會兒應當是在談論我的婚姻大事吧?”
雲無憂跟個雀鳥似的探出頭,轉着腦袋看看良王,又看回忠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