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警惕地看着他。
施明此刻完全不像前兩日在楊府見到的那般淳樸無害。
雖還是一樣的面容,他卻好似摒棄了七情六欲,漠然地讓人心裡發慌。
“進來坐坐吧。”他竟然笑了一下,有種詭異的慈祥。
鄭元濟是真的不能理解,他覺得整件事情就如同脫缰的野馬,從開始調查的那一刻就全部偏離了。
施明在楊家這麼多年,甚至小時候還抱過他!
現在他隻覺得不寒而栗,湧上一陣後怕的情緒。
而且施明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不用多少年便能歸家頤養天年——到底是圖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鄭元濟知道自己沖動了,但他目光執拗,固執地想尋求一個答案。
“你問哪一樁?”施明甚至有閑心調侃一句,他悠悠地為他們泡好茶,仿佛還在履行一位管家的職責,“放心,沒毒。”
季聆冰冷的嗓音響起來:“就從第一樁開始說吧。”
誰料施明卻搖了搖頭:“太遠的我也記不得了,你們要找人也是找不到的。先講講怡香院那孩子吧。”
他言下之意卻是除了近兩個月的,之前還有。
但這可是在盛京啊。
天子腳下,竟然也有這麼多窮兇極惡之徒潛藏于世嗎?
梁同玉心下駭然,迷霧中似乎有無數隻暗處的手籠罩着京城,前方陰雲詭谲。
“她原本不在我的名單之内,但奈何她運氣不好。那天我同人交易東西,被她看到了。雖說留她一個也沒事,但她既是平陽的,不如一起和我下地獄去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恨意,仿佛提及平陽這個地方都會髒了自己的口。
“可她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她也不認識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梁同玉有些激動,“你隻是因為一己私欲,就要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嗎!你憑什麼!”
她想到怡香院衆人口中的小荷葉,即使未曾謀面,對方卻是個努力生活的姑娘。即便生存環境那般惡劣,她也不曾放棄。結果隻是因為意外目睹一場交易,就永遠葬送了未來的人生。
池熙恒怔怔地望着梁同玉,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情緒這般激動。
她眼中閃爍着憤怒與不解的光芒,整個人都是鮮活的,熠熠生輝的。
“平陽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池熙恒的目光穿過重重雨幕,仿佛想望到多年前那場千裡之外的災變。
……
施明終于平靜下來,他望着衆人,卻突然詭谲一笑:
“平陽,當然是個吃人的地方。”
他神情似瘋似諷,話裡的指向性又太明确,簡直讓人汗毛倒豎。
“你們見過王春貴了吧?”他話鋒一轉,“他現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但在這之前,他可是縣裡以好脾氣著稱的教書先生,有着美滿的家庭,妻女俱全。”
人不可能一下子堕落,除非突然遭遇了什麼。
“我猜他逃出來後也嘗試過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或者組建家庭。”施明笑了一下,透出點同病相憐的自嘲,“可惜失敗了。最後無法發洩壓力,人就徹底頹了。”
這話倒是和如夢說的對上了,她确實有表明王春貴原本和她許諾過,後面卻一下子不來了,人也沾上了賭瘾。
“當年那場疫病,到底是怎麼爆發的?赈災糧沒有及時趕到嗎?”
池熙恒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他後來在現代問過他家老池,得到的結論是雖然古代各類條件都很苛刻,但如果赈災及時,糧食與醫療都供給到位的話,其實很難發生這麼大規模的疫病。
古代人口本來就少,假設一個縣城三五萬人,撥糧兩萬石再加上當地糧倉的庫存,絕對綽綽有餘。何況平陽的地理位置并不偏遠,且氣候适宜,本身是具備災後重建能力的。
“哪有什麼赈災糧,整整兩月,顆粒未至,平陽仿佛一座死城。”施明眼底仿佛又浮現出當年慘烈的景象,“我與夫人本是回家吊喪的,當時途徑平陽,有她的哥哥。本想着幫襯一把,也勸他們盡早離開。誰知剛留下來第一天就爆發疫病,他們不幸被感染了,但最初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傷寒,更多人還是在等待官府的救濟糧,吃食才是最令他們關心的話題。
事态是在第三天急轉直下的。
饑餓、高熱、皮膚潰爛、咳血……
死亡的恐懼永遠比希望先到——平陽封城了。
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到處都是人肉的腐爛味與焚燒肉塊的焦煙味。
每天都能在下遊撈起無數具殘破的屍體。
你可以看到東市賣炊餅的漢子,他那張紫漲的臉上爬滿蚯蚓狀的血痕,抓着不知名的塊狀物就往嘴裡塞;也可以見到守城兵丁砍了百餘名想要出逃的染病縣民,屍身的血水混着藥渣,緩緩滲入老樹根裡。
“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座城裡同時看到那麼多崩潰與絕望,悲怆與呐喊。直到最後都歸于沉寂——因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所有人都被這段話語描述出來的場面震驚到失聲。
“那,你最後是怎麼逃出來的?”鄭元濟顫抖着聲音問他。
施明居然緩緩地笑了一下:“能逃出來的,大多手上都沾着人命,不是殺了人,就是當了幫兇。而一旦邁過這條線,即使裝得再好,我們也不再是人了。”
所以他才會說王春貴回不去了。
他也回不去了。
“當時站出來的有個什麼将軍,似乎也是探親的,是他建議的封城。我來的時候饑荒已經快一個月了,我不清楚最初疫病為何爆發,也不清楚朝廷為何還沒有過來增援。”施明回憶着,“但若真按照他的組織與想法,或許真能破局也說不定。”
池熙恒擰眉,他猜想這就是池巍說的全家葬在平陽的虎牙将軍。
……
将軍縱有千般雷霆手腕,可惜終究抵不過人心。
後來人們逐漸發現這種疫病傳染力極強,但有的人卻不會被感染。饑餓再加上對生的渴望,于是那些不會被感染的人就在極端條件下被分食了。
“至于我為什麼要選擇那些平陽人下手……當然是因為逃亡途中他們害過我啊。”
他永遠也忘不了妻子與兒子慘死前的模樣,一切隻因為他們沒有被感染,便要被捆起來生生虐待緻死,下十八層地獄麼?
他是個懦夫。
他逃了。
但他在鮮血中記住了那些人的臉。
“可是你兒子……”寂靜中有人疑惑出聲,明明安遠之前還說他兒子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