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又稱善支氏。
隻是在中原人看來,他們大多在南方以部落聚集,又粗蠻無禮,故稱“南蠻”;那邊則認為這是中原人誇贊仰視他們的說法,欣賞接受。
即使穿着來到盛京購買的月白暗紋金絲長袍,也掩蓋不了阿侖達一身狂拽酷炫的匪氣。他有着太陽般明亮璀璨的眼眸與赤銅色的健壯肌理,環視獵場四周的眼神隐隐壓抑着興奮。
他正是南蠻的三王子。
緊随其後的還有幾名将領與數十名蠻兵,各個都神采奕奕,充滿着原始的野性氣息。
北狄那一隊看着卻十分低調緘默。
大部分人都是一身黑衣,為首的大祭司更是遮住了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他露出的一雙眼睛卻十分深邃蒼涼,瞳孔深處仿佛漂浮着暮色,對視間讓人渾身發冷,生生聯想到觀星台的詛咒一類的詭異傳聞。
“皇帝陛下,久等了。”阿侖達說出一口流利的漢話,勾起唇角作揖的模樣看着十分桀骜。
梁帝還沒開口,便聽得一旁的三皇子梁珩涼涼道:“三王子真是好大的派頭。”
不僅姗姗來遲,還如此不知禮。雖說番邦王子見到大梁帝王确實沒必要此次都三叩九拜,但他是否過于随意且了些?笑得也讓人不爽。
阿侖達挑了挑眉,沒理他,反而打量起大梁這邊的陣容。有幾名老将,但更多的是年輕将領。看來中原也不似阿木約布回禀的那般孱弱。
倒是梁帝看向他身後背着弓箭的兩名蠻女,有些疑惑:“她們今日也要上場嗎?”
“當然!我蠻部的女子,就如草原上的豺狼!各個勇猛狡黠,比男子還強上些許!”阿侖達顯然十分滿意這兩位女将,大肆褒贊。
他倒是用人唯賢,不拘一格。似乎和上次那位出言不遜的阿木約布不是一個路數,池熙恒若有所思。
但顯然有些思想老派迂腐的官員并不這麼想,他們覺得這位三王子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蠻夷果然是這般粗俗不通禮數的種族,女子從軍?怕不是蠻子們都醉死在溫柔鄉裡了吧。
看這兩名蠻女,耳骨穿透銅制的響尾蛇環,頸間帶着潔白的象牙珠鍊,與古銅色皮膚形成極大的反差,看上去熱辣又大膽。有幾名常年溺于酒色的大臣已經銷魂地想入非非了。
白瑪不屑地瞥過那些暗示意味濃重的眼神——中原男人全都是酒囊飯袋!
梁帝點點頭,倒是沒說什麼。他隻覺得十分新奇。女人在世人眼裡大多如水似花,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
他又看向裴躍青:“裴卿,春日宴的場地都布置好了嗎?”
裴躍青拱手應道:“回陛下,都備好了。各位夫人們應該正在營地修整,稍後小食糕點會一一送達。”
春日宴後方也包括營地,那裡更多是給女眷休憩閑談的。一些随行的後宮嫔妃,或者少量大臣家眷,如果不想出來曬太陽,就會在那邊。
因為春蒐本質上也算一場君臣同樂的大型踏青活動。
梁帝滿意地點點頭。
五皇子梁洛倒是一直在打量北狄的隊伍,他有動物般敏銳的直覺。
梁洛悄悄拉住他四哥梁淮:“四哥,北狄的人都這麼穿嗎?他們等會兒會不會施展不開?”
這大黑褂子的直筒袍,難以想象翻身上馬是何等奇觀,怎麼岔開坐啊。
梁淮沉吟,委婉地小聲回他:“他們的服飾應該自有獨到之處。”
雖然他也不知道獨到在哪兒就是了。
這時,西方一名小将突然向這邊跑過來:“陛下,布圍已成!請您檢閱!”
前期除了宴會流程準備,獵場也需要騎兵分頭布圍,形成包圍圈。
梁帝大喜過望:“好好好!諸位,随我一道!”
他在之前就換好了一身戎裝,此刻在衆護衛大臣與侍衛的簇擁下登上城牆。隻見下方三千虎贲軍馬蹄聲轟隆作響,地面瞬間揚起滾滾塵煙;祭壇遍布大梁旗幟,空中盤旋飛鳥,犀角号聲響徹雲霄。
場面一時波瀾壯闊,震撼無比。
池熙恒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盛大的檢閱場面,不由看得十分入神。倒是他身邊的鄭元濟和齊曜,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畢竟其實每年都能看到一兩次,看多了也就膩了。
這副光景下,難得異邦的衆人都不說話了。他們狩獵可不需要這麼多步驟,多是草原或深山裡走一遭,便有一堆獵物。
雖然知道是中原人有意炫耀,但他們還是被面前的場景與儀式驚到了。
中原疆域遼闊,物資豐富,排場也大。早晚有一天……
阿侖達眼中閃爍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哈哈哈哈,好!好!好!”梁帝連勝贊歎,“不愧是我大梁的男兒!就當如此!”
他顯然很滿意底下的精兵,命人取來弓箭。當他搭弓的瞬間,城牆上所有銅鏡将太陽光芒彙集于箭尖——箭矢穿透了一隻白鹿的脖頸。
那鹿嘶鳴一聲,很快便倒地不起了。
帝王之箭,箭無虛發。
梁帝仿佛找回了早年第一次學會騎馬,之後馳騁于馬背上的愉悅之感,即使人到中年,他依然孔武有力,寶刀未老。
他龍顔大悅:“春蒐,正式開始!”
-
另一邊。
梁同玉在自己的帳篷内一邊啃着荷葉酥,一邊發呆。
她剛剛見到裴先生了。
數日未見,他還是那般風姿綽約,淸貴怡然。
他望見了她,明明前些時候剛拒絕過她,卻又對她笑得這般溫潤,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公主,近來可好?”
她或許是怔愣住了,也或許沒有;總之她答得支吾,然後落荒而逃。
身後似乎傳來一道淺淡的笑,轉瞬就散落在風裡了。
見到裴躍青就像是一記猝不及防的悶棍,把她從短暫的幸福生活裡敲醒了。這段時光就像虛影泡沫、海市蜃樓。她差點忘了自己身上還背着一個懸而未決的挑選驸馬任務,而自己最初想要拒婚的原因,也是因為她喜歡裴先生。
于是——
她不由得開始思索:
她對裴躍青,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毫無疑問,她對他有好感。
這種好感源于對師長的孺慕之情,然後在日積月累的相處裡,逐漸發展成對異性的青睐之情。
很長一段時間裡,裴躍青是梁同玉唯一能交流的宮外之人。
他是她最初接觸到外界和新世界的橋梁,也是她年少時期三觀形成時的榜樣,他教會她學識與本領,也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若是對于梁帝而言,“帝師”一說不過笑辭,但對于梁同玉來說,裴躍青真真正正是她的老師。
她是他的學生。
而他是引導者。
她有時候會懷疑,她現在所具有的這些品質或者性格特點,真的是她自己本身擁有的嗎?還是在潛移默化、不動聲色間,被他所影響?
她說不清。
那麼這種喜歡之情呢?是真的心動,還是習慣了陪伴?
她似乎在前些時日一次都沒有想過裴躍青。
唉——
真是令人煩惱!
但她覺得季聆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人生在世,當以事業為重。
所以她決定随緣吧!反正未來道阻且長,她現在隻想先專注于自身。
這時,簾外突然傳來熟悉的女聲。
“玉兒,我做了些糕點。”
德妃進來放下糕點後就有些沉默。
這糕點似乎是新鮮出爐的,中間摻雜着莓果醬,看上去分外誘人,是梁同玉從小喜歡的口味。算起來,自她在宮中有了獨立宮殿後,二人也好久沒見了。
但她還是微微有些驚詫,因為德妃是有事才會登門的性格,很少能見到她停頓這麼久還一言不發。
梁同玉忍不住開口:“母妃,可有什麼事嗎?”
她很早就改口稱呼德妃為“母妃”,不僅是因為從小到大的養育之情,更因為德妃值得這份尊重。
德妃終于動了動唇,說出的卻是她最沒料到的話題:“你選驸馬,莫選那些寵愛妾室的男子。”
“貴為公主,你當有這個底氣,切勿叫人看輕了去。婚後雖說該以夫為天、侍奉姑婆,但也得看夫家是個什麼樣的人。若是苛待你,便向我、向你父皇說……”
“我知你一向慎言守禮,貞靜端莊。若有矛盾,必然是夫郎有過。隻是擔心你年紀尚輕,若有事會憋在心底……”
她沒想到一向最知禮的德妃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梁同玉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她。
德妃總是說得少,做得多。這怕是她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段話了。
最後的最後,她隻是說:
“選個心儀你之人。”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像一隻沉默的倦鳥。目光凝在遠處的叢林中,壓抑着沉沉的歎息——那是對過去的追憶。
梁帝敬她,卻不愛她。
“母妃,我曉得了。”梁同玉鄭重地答應她。
-
梁帝愛的是先皇後。
或許留在記憶裡的才是最美好的,皇後已經故去幾年了,但後位一直空懸。梁璟也是在母親去後才被真正立為太子。
皇後從梁帝藩王時期就是他的王妃,二人自是有一段最青蔥的年少時光的。本來梁帝隻想做個閑散王爺,他自知不是這塊料,所以早期也對争奪皇位毫無興趣。
但有些事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總之,他登基了。
再好的感情也抵不過一段又一段的分離,各種妃嫔被送入宮中,想盡辦法留住帝王的人,也留住帝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