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規矩晌午可不能用呀,不然非捂嚴實了,俺怕飯沒吃完,發汗把你鋪子給淹啦!”
“照這麼說,大家都捂嚴實了,指不定繁城都給淹啦!”
人群又你推我搡地笑鬧起來,集市氣氛一時熱騰得如午後天氣,隻有那廷吏寒了臉,舉着鼓槌往人群頭上敲,大叫:“放肆!放肆!這是君上親筆所書,誰敢随意玩笑?!肅靜!肅靜!聽我一條條說!”
人群被他的鼓槌敲得四避,而後終于安靜下來重新聚攏。廷吏點着那帛書,開始逐行誦讀,但是他的聲音不夠高,在食鋪這裡已聽不清。
老闆娘熱鬧還沒湊夠,伸着脖子:“大點聲呀!”
端木舒直起身來一拍桌案:“老闆娘,還做不做生意了!”
燭兒拉住她的袖子:“姝君,小聲些,您忘了自己是逃課出來的?回頭讓主君知道……”
端木舒重又坐下去,挂着臉:“知道就知道,反正移風易俗的這些破規矩一施行,以後我也不用上課了。”
她的遣詞惹得燭兒直皺眉:“什麼破……您小心着點兒。再說,我也沒見那裡頭有哪一條免了您的課,您又在唬人了。”
燭兒這個“又在唬人”的點評,令端木舒很不滿意:“你不能光看字面上的意思!你想想,晉國有哪一條律法說,女子不用習武?”
晉人還是山民時,不論男女都弓馬娴熟,開國之初軍隊中也不乏女兵女将,但到了如今,女子舞刀弄槍算是稀罕事了。
燭兒被她這話問得有些迷糊:“這能一樣嗎?”
“怎麼就不一樣了。不就是依着昱朝大律,定死女子不得入行伍,久而久之,就沒有人家讓女兒習武了。”端木舒攤開雙手,作無可奈何狀:“現在移風易俗,女子愈發是這也不許幹,那也不許幹,還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燭兒聽了,沒再反駁,但嘴上還是不服氣地嘀咕:“就您那些擱着正經課業不做,整天偷偷揣在懷裡的《遠岚野事》之類的雜書,不讀也罷。”
端木舒回給她一個看難雕朽木的眼神:“我這是飲水思源懂不懂?再說了,那些都是記載先祖日常的珍貴古籍,怎麼能算是雜書?”
說話間,老闆娘已經走過來,弓着腰看着這兩個略有些古怪的客人,小心翼翼:“方才兩位小娘子說不餓,隻先坐會兒,我就出去看看熱鬧,真是不好意思。兩位小娘子要點什麼?”
午後炎熱,灼風吹過來,集市上的各種氣味混雜在鼻端,的确令端木舒毫無胃口。剛才不過是為着那移風易俗的诏令心煩,不想看老闆娘在外糾纏。此時老闆娘這一臉的局促,倒叫她有點過意不去,隻得硬着頭皮,要兩盞酸湯米粉。
米粉上得倒快。老闆娘把粉端上桌,一手扶着案角本要站起來,停頓了一下又抱着她的舊托盤跪坐下來:“兩位小娘子,方才聽你們似乎在講律令的事,那你們知不知道,這移風易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啊?”
端木舒惡狠狠地将筷子戳進碗裡,用力翻攪:“移什麼移?晉國自有幾百年的風俗,為什麼非要往北邊的移!”
老闆娘驚詫:“是要咱遷到北邊去住?”
燭兒看着端木舒那坨被攪得糾纏在一起的粉,對老闆娘這好問的勁頭歎了口氣,道:“那倒不用。君上這旨意是說,往後大到婚喪嫁娶,小到衣食住行,都要跟北邊那些諸侯國們學他們的規矩。誰要是還用咱們那老一套,就該受罰啦。”
老闆娘從牙縫裡倒吸了一口氣:“我聽說北邊的人,幹什麼事都是這樣那樣的規矩,多得叫人記都記不住,要拿好多竹簡錄下來。我們那條巷加起來都識不出一條竹簡的字,那不都得等着挨罰嗎?這咱可受不了哇。”
這話讓端木舒來了勁,她啪一聲放下筷子:“就是!咱們原本日子過得好好的,這不是平白折騰人嘛!”
“北邊那些人,整日‘南蠻’‘南蠻’地叫,把咱們當野人似的。”燭兒說着壓低聲:“君上每隔幾年就要去帝都朝觐,想來心裡頗為不平吧。”
幾百年前武帝開立昱朝時,晉人的先祖為平定南境立下功勳,受封為晉伯。但這個偏居南境的伯國因着民風奔放,向來被北邊一衆自诩知禮儀謹教化的諸侯們所鄙夷。
“南蠻就南蠻嘛,我還覺得他們是北怪呢。北地諸侯裡那麼多彈丸小國,”端木舒捏着指尖,比着指甲蓋大的那麼一小塊:“有些還沒我們一個郡大。就靠裝腔作勢撐場面,耍些口頭威風,理他們作甚。”
“您是不在乎,畢竟您恨不得鑽回山裡,過老晉人那種采野果剝鹿皮的日子呢。”
端木舒忽略燭兒話間的促狹:“總之,憑什麼他們覺得不好的,我們就要改。要是什麼時候他們覺得我們的姓氏不好,我們把姓也改了給他們當孫子不成?”
燭兒提醒她:“咳,您可别忘了,姓的确是改過了的。”
立國之初,武帝為晉國公室賜姓“甯”,随後晉國的貴族們也紛紛從北地官文中選了字來替換原有的姓氏。到如今,晉人的姓氏已經同北地無異了。
“端木氏的姓可不算改了,是循了音的!哪像他們那些……”
端木舒話還沒說完,燭兒一隻手已經擋在她面前,眼神往旁邊的老闆娘身上瞥。
老闆娘聽她們這幾句來往,尤其是聽到“端木氏”,神色已經着慌,見燭兒的眼神,忙拎着托盤站起來:“我突然想起鍋裡還煮着湯呢,該溢鍋了,得趕緊去看看。兩位貴客慢慢吃,慢慢吃!”說着逃也似的小步跑開了。
燭兒看着老闆娘的背影,放下手,壓低聲:“您可少說兩句吧,還‘他們’,也不想想您這連帶着瞧不起誰呢?”
端木舒哼一聲:“誰學北地人學得忘了根我說誰。”
自家姝君在這件事上,比之世族中最守舊的老骨頭們也不遑多讓,燭兒徹底放棄同她争辯:“我看這移風易俗還是趕緊推行的好,讓您跟那些北地姝媛一樣老老實實待在府裡,就您這口沒遮攔的勁,在外頭一天要把人吓死三回。”
“别再說那四個字了!”端木舒捂住耳朵:“我聽見就頭痛。”
“頭痛正好趕緊回府歇着,也不知道這大熱的天您折騰些什麼。”燭兒說着捂住胸口,作出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回頭被主君發現,拖累可憐的燭兒我和今日輪值護衛的兄弟們。主君心疼您,可不會心疼我們。”
端木舒放下手,她又轉頭看了看那邊還在進行的宣講,又将目光挪向宮門:“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等到——”
她話還未完,朱紅的宮門忽然裂開一線,緩緩開啟。
一隊身影從門洞的深晦中穿出。
踏入日光下的一刹,鎏着金紋的銀甲熠然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