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已到了近處,燭兒閉上了嘴,隻有眼神裡滿是不贊同。端木舒不管她,低下頭去假裝吃粉。
雲奂的聲音隐約傳來,鑽進端木舒的耳中。
本以為還是在揶揄文季,不料卻是:“君上要移風易俗,左尹大人那可是一向對君上唯命是聽絕不含糊,聽說府上早就開始夙夜鑽研那北地禮教,不日就要立起一整套規矩來了,啧啧——”
這段話似乎還有什麼未說完的下文,雲奂卻不再說了,隻将最後這兩聲發得意味深長。
雲奂說話間改不掉的南郡口音,令這番話聽起來更是陰陽怪氣。
這話裡所說的“左尹大人”正是端木舒的父親端木湛。
雲屏是雲奂的堂弟,自然最貼雲奂的心,立刻問道:“君上移風易俗的诏令不是今日才下麼?”
雲奂言語間的調侃毫不掩飾:“聰明如左尹大人,哪會像我們一樣,非等到诏令發布了才知道。君上但凡打個噴嚏,左尹大人怕是夢裡都在琢磨該送哪味藥。這份忠心,旁人都該自愧不如。”
“那豈止是旁人,怕是君上肚子裡的蛔蟲也要自愧不如!”雲屏這話一出,一群人互相遞了幾個眼神,然後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世家大族們背地裡都說,端木湛此人,才能平庸,若不是靠着端木氏的祖蔭與他那察言觀色,溜須拍馬的本事,這執掌刑律,軍政之權也僅次于令尹的左尹之職,哪輪得到他呢?
相比那些憋着一肚子譏諷卻面上不顯的公卿們,這群十六七歲,鋒芒初露的少年顯然要大膽露骨得多了。
要是照以往,端木舒非沖上去跟雲奂理論一番不可,可惜今日正撞上君上诏令新頒,她這喬裝改扮偷摸出府的模樣,實在不宜惹人注目。況且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決不能因為雲奂壞了計劃。
看着對面燭兒如坐針氈的模樣,端木舒握緊手中的筷子,深呼吸将火氣壓下去,低聲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改日再找機會教訓他!”
那邊的雲奂自然不知道這角落裡積蘊的怒氣,一邊笑得得意,一邊也放慢腳步,落到文季身邊。
方才這一群少年裡,隻有文季沒有笑,這顯然又礙了雲奂的眼。
雲奂的手拍在文季的肩上,說:“子郁,你和端木氏的那位姝君似乎關系匪淺,我們方才說的,你不會告訴她吧?不過是當值乏味,開開玩笑,要是叫她知道了生些誤會,那可就不好了。”
雲奂對文季以表字稱呼,語氣親昵,但壓在文季肩頭的那隻手卻讓這段話帶了些威脅意味。
“我和那位姝君并不相熟。”文季終于開口,聲音也平靜清冽,他拂開雲奂的手:“也不會在背後說短論長。”
這後半句語焉不詳,不知否有意要暗諷雲奂等人,但是雲奂虛擡着那隻被拂開的手,臉色顯然不大舒心。
“自從你前些日子入了隼衛,那位姝君就時常在左近晃悠,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沖着你來的。”雲奂幹笑一聲:“哈,原來竟是她一廂情願。”
雲屏緊跟道:“真不愧是文氏的少君,連端木氏的姝君也不當回事。”
“不過也是,那位姝君打小性子就野得很,莫說是文子郁,”雲奂指一圈:“就是咱們這些人裡頭,恐怕也沒人消受得了啊。”
“隻是不知道,什麼樣的貴女才能入得了文氏少君的眼啊?”雲屏說着拖長調子:“難不成——”
雲奂恍然大悟似的:“哦,榕林行館倒的确很适合子郁嘛。想來在那裡整日也隻用讀讀書,調調琴,不必再勉強提刀挽弓了。”
榕林行館是公主甯韻多年來深居療養之所,雖然就在繁城南郊,卻幾乎與世隔絕。據說她身有一種怪症,不能輕易見人。
如今公主到了适嫁的年紀,君上還未有表示,各世族都在竊竊觀望。與公室聯姻自然是好,但是這位公主的病,又難免讓人有些畏縮了。世族之中一些自視甚高,并不以攀結高婚為榮的少年們,更是避之不及。
雲屏說:“那看來我們該珍惜跟文子郁切磋比試的機會了,畢竟人家屈尊給我們當陪襯的時間可不多了。”
雲奂大踏步又邁回隊伍最前方:“你們還是悠着點吧,别讓人家以後回憶起來,隻記得在演武場上從頭輸到尾,那多沒勁啊。況且酒宴之上也不看刀劍勝負,人家入主榕林行館,到時候可是要坐你上首呢。”
衆人又是一陣哄笑。笑聲逐漸走遠,後續的話語也有些聽不清了,隻看得隊尾的少年步履如常,好似對這通談笑全然沒有聽見。
“咔嚓”一聲,這邊的端木舒反是生生握斷了手裡的筷子。
燭兒戰戰兢兢地看向她:“姝君,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端木舒瞪她:“你家姝君是這種躲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裡聽幾句譏諷,就帶着一肚子悶氣打道回府的人嗎?”她說着将手裡折斷的筷子一丢:“走,跟上去。”
“您還沒聽夠啊?”燭兒來不及制止,端木舒已經從席上起身,貓着腰鑽了出去。
老闆娘從後廚轉出來,急得揉着圍裙:“哎,娘……姝……客人!可别忘了付錢呐!”
燭兒也顧不上數錢了,從袖中随手摸出枚銀刀丢在桌上,就小跑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