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端木舒上前，他雖然蒼白着臉色，還是展平了微蹙的眉，讓一步，從容神色低聲道：“無妨。”

端木舒隻能絞着雙手看文季從衣擺上割下布條，着手自己捆紮傷口。

愈來愈濃的血腥味直沖鼻腔，她忍不住循着氣味低頭去看地上。

鮮血正從倒地的兩人咽喉處湧出，隐約間還汩汩作響，那是他們行将竭盡的氣息在與血液争逸。

兩支羽箭從身後射中了他們毫無防護的脖頸。從咽喉穿出的箭并非凡品，特制的箭簇有着三片帶倒鈎的鋒利鐵翼，精鍛的刃口割開骨肉和血管，卻依舊寒光淩冽，不沾血痕。

略有些黏膩的深色濁液在月下泛着光，四下漫溢，挾着尚溫熱的死亡氣息，朝端木舒的腳尖蠶食而來。她心中一陣惶悚，急促地後退了兩步。

隼衛的聲音近了一些，但仍隔着距離，那聲音中興味更濃：“喲，是文季啊。”

連名帶姓，好不客氣。

文季聞言擡頭，隻看了一眼，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就更蒼白了。

隼衛的鎏金甲即便在月光下也耀目，站在最前頭的那人又将長弓滿張，正對準了文季：“你該不會不知道，宮禁五十丈内擅動刀兵者，隼衛有權格殺勿論吧？”

端木舒回頭望去，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快跑到永定渠邊，不遠處就是永定渠綠柳婆娑的堤岸，而對岸，就是平葭宮巍峨的高牆。

箭在弦上，端木舒一步上前，張開雙臂，朝那張弓引箭的少年大喊：“阿兄，快住手！”

她這一喊，對方的手反倒一松，弦上那支箭立刻就朝兩人飛了過來。

端木舒還來不及驚叫，隻覺得一股風從頭頂掠過，“铛”地一聲擊中了什麼，又落進了茂密的草葉之中。

她忙回頭去看文季，文季本已被劈裂的發冠此時已經不見了，發髻散落成了馬尾。

雖然形容愈加狼狽，文季還是恭謹地拱手朝那人行了一禮：“領衛大人。”

那人正是端木舒的兄長，右儀衛的領衛端木豫。

端木舒朝兄長跺腳：“我們隻是在逃命自保而已，阿兄也該講講道理！”

端木豫将弓在手裡掂了掂：“你這麼會講道理，要不你跟我講講，大晚上的你不在府裡，卻在刀下逃命，是個什麼道理？”

兄長的言辭間透着少見的冷意，端木舒帆随風轉，立刻軟下語氣：“好嘛好嘛，是我沒道理，多虧了阿兄箭法如神，救我們于水火呢。”

“還不快去幫我把箭找回來。”端木豫撥着弓弦，仿佛那是一根琴弦，弓弦發出的聲音悶悶的，并不十分悅耳，但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愉悅：“要是救了這小子一命，還丢了一支箭，今晚可就真是禍不單行了。”

端木舒聽出兄長話中的譏诮，但這時候還是少同他鬥嘴為妙。她識趣地管住自己的嘴，轉身去尋那支落在草叢裡的箭。

端木舒在河堤上尋摸了許久，才終于将箭找到，轉回去時，隼衛衆人已經圍在了屍首旁。

穿透兩人脖頸的羽箭已經被砍斷，端木豫毫無顧忌地站在那片血泊中央，正将擦拭幹淨的箭簇收回囊中。

月光映着血色，兄長的面容看上去格外鋒利冷峻，那窒人肺腑的血腥味也實在讓她覺得難以接近。端木舒站得遠遠的，伸長胳膊拿箭杆敲了敲兄長的手臂：“喏，給。”

端木豫輕飄飄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收回箭囊。

然後他踢開其中一人的鬥笠，将那人的臉撥正，沾了血的鞋尖在那張已然死灰的面孔上留下一抹深紅。

那是一張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臉，再普通不過的長相。

端木豫歪頭問文季：“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文季搖頭不語。

文季這回應，令端木舒有些意外，他先前的種種表現，分明該有所知情才對。但此時文季既然否認，她也不好貿然論斷，便也隐下不言。

端木豫挑挑眉，竟不再問，也不再檢查另一人的相貌，而是把目光轉向了落在一旁的刀。

端木舒這才看清楚那兩人的武器。那并非什麼精兵利器，相反，兩柄刀鑄造十分粗陋，刀柄甚至不過是兩塊木片裹着破爛的布條，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令人膽寒的氣魄。

端木豫嗤笑一聲：“我看他們倒像是認得你，知道對付你，兩根開了刃的鐵條就足夠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映着血色的眸中卻沒有笑意，冷冷地打量着文季。

但文季神色不變，依舊不語。

倒是一旁的人群裡傳出笑聲，在文季的沉默對比下更顯突兀。

端木豫回頭：“别人也就罷了，你也好意思笑。”

端木舒朝那邊看過去，見方才笑出聲的是岑蘇。岑蘇是左儀衛領衛岑先的弟弟，但性子與端整嚴肅的兄長大相徑庭。

岑蘇揉揉鼻子：“這不是給你捧場嗎。”

“用不着，你演武的時候少給右儀衛丢點人比什麼都強。”端木豫走出那片狼藉：“我得送阿舒回家，你替我去巡祤府把這事報上吧。”

“啊？”岑蘇看看地上：“以什麼名頭報？”

端木豫瞥着文季，一字一字說：“劫，盜。”

岑蘇哭喪起臉：“你随手拉兩下弓弦倒是輕松，也不知道留個活口。說什麼有權格殺勿論，我大晚上的突然擡兩具屍首過去，還不是得被巡祤府那幫人盤問得脫層皮。”

“你把這小子帶去替你受那罪不就得了。”端木豫扔下這一句，就朝端木舒走過來：“走吧。”

端木舒看着文季：“文少君身上還有傷。”

端木豫又朝文季身上掃了幾眼：“就這一點皮肉傷，人家哼都不哼一聲，顯見得沒什麼大事，你擔心個什麼勁。”他這“哼都不哼一聲”，也不知是在說文季對刀傷的隐忍，還是在說他對問題的沉默。

端木豫說着，突然又想起什麼，盯着文季：“這件事同我小妹本就沒有關系，這你應該明白。”

文季終于回答他：“是。”

端木舒還猶豫着，兄長已經扼住她的手腕：“還發什麼愣？再不回去，等父親回了府，說不定連帶着我都要遭殃。”

“放心吧，我還能讓他死了不成？”岑蘇走到文季身邊，一把攬住文季的肩膀。不過他這動作反倒讓文季皺起了眉。

端木舒喊：“他有傷！”

看着岑蘇放開文季，端木舒也隻得略略點頭同他們道别。岑蘇雙生的姐姐岑蕪與文季的長兄是訂了親的，交給他的确再合适不過。

兄長步履堅決，端木舒被他拽着前行。走出一段距離，她又回頭望去，帶着刀傷的少年還站在原地，低頭看着地上的那兩具屍首，随着她逐漸行遠，那身影愈發朦胧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