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端木舒見他低頭，心氣稍纾，從文季手裡奪過那條手巾，又在熱水裡浸過，重新遞給他：“喏，你自己清理清理。”
文季默默接過，轉過身去解開衣襟，清理傷口。
外袍從他的肩膀滑落，透過輕薄的中衣可以隐約看見肌肉的線條在他動作間起伏，端木舒移開目光：“所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種天氣你不好好在府上養傷，還瞞着傷勢跑出去上值，要是傷口漚壞了，發起瘡熱來，可真的是會死人的。
文季又不說話。
端木舒揚起頭：“不理我是吧？那我去喊别人來！”
她拿捏住文季的七寸，文季的動作停下來：“你兄長今日又托人傳話給我，要我不要對你多言。”
“你這麼聽他的話？那你怎麼不聽聽我的話？”端木舒聽他提起阿兄，又想起今早的夢境，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他說的是人話，我張口是狗叫嗎？”
哪有世族姝君會這樣講話。
文季低聲：“……我沒有這個意思。”
端木舒伸直胳膊指向外面：“他可是張弓對着你。”然後她指向自己：“我呢？我可是都在幫你！你知不知道該跟誰站一邊啊？”
文季忽然被拉入了要在這對兄妹之間選邊站的詭異境地，顯得無所适從：“姝君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什麼好處，為什麼非要追問呢？”
“我高興，我樂意，我閑得慌！”這當然是在賭氣，不過這一段出口，端木舒眼睛一轉，福至心靈：“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文季方才還沒什麼血色的耳廓突然就紅了，然後他倉促地埋下頭去清理胳膊上的傷口，片刻，才說：“姝君隻是想捉弄我。”
“随便你怎麼說吧。”她轉身坐到榻邊，惆怅道：“原來你也跟别人一樣，根本不會把我的話當真。”她一邊說着，一邊偷眼瞥着文季耳上愈燒愈烈的紅熱。
端木舒從小最親密的玩伴，除了兄長端木豫，就是岑蕪岑蘇姐弟兩個。兄長不必說，兩人從小吵鬧鬥嘴，哪會輕易在言鋒上敗下陣來。至于岑蘇，那是腦袋裡缺根筋的，跟他說正經的他都忍不住要嬉皮笑臉，更不要指望他會把别的話當真。
但是文季卻不同，他大約也已明白她的話沒幾分可信，偏偏卻還是要往心裡去。她口頭耍耍伎倆，還真就能左右他的心緒。
雖然起初她并非真像燭兒說的那樣，是“看中文少君好欺負”，但現在卻發現，這其中好像還真有點樂趣。
午後的陽光透過青竹簾投進屋裡，有一縷落在水盆裡，反漾出搖蕩不定的水光。端木舒坐得離文季很近，水光映在兩人身上，好像他們沒在同一方池中。
少年的肩膀和脊背眼看着愈發僵硬，端木舒小心忖度着時機，覺得差不多了，歎口氣：“算了，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反正隻是我喜歡你，你又不喜歡我，怎麼會在乎我有多擔心。”她說着站起來整整裙擺，語調帶點委屈：“自找沒趣，我要回去了，不會再來煩你。”說着真向門口走去。
“昨……”文季終于開口，聲音幹澀。
端木舒頓住步子，聽文季清了清嗓子，輕輕道：“昨晚我沒有死，他們這幾日就會謹慎些，不會再貿然出手。但若讓他們知道我受了不少傷，有機可乘，那就不一樣了。”
端木舒退回去：“他們？”
文季默了默，順從答道：“是叔父派來的人。”
竟然真的是文耀。
那文季的隐瞞就可以理解了，也許此時這府裡，比外面還要更危險些。
聽她不出聲，文季回過頭來：“你難道已猜到了？”
“我可是在你這件事上花了很多心思的。”她随口一句把文季堵住，順勢又問：“他是你叔父，為什麼要殺你？”
“是因為，族内的事。”文季語焉不詳起來。
果然是族内争利。既然文季肯把這同她說，那她也不能辜負這份信義，自然要站在文季這一邊，更何況昨日她也險受波及，不禁對文耀生出幾分憤憤：“你在族内分到了什麼寶貝不成？他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來跟你争搶？”
文季眼簾低垂：“那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寶貝。”
“還真有？”這倒令端木舒有些詫異，難不成是老令尹上了年紀未雨綢缪，着手開始分派家業？她好奇一句：“你分得了什麼東西？”
這一問，文季不肯答了。
他不願意說，端木舒也不再抓着這點追問，總不過就是那些俗物，有什麼奇珍異寶是非見識不可的。跟那相比，倒有個更重要的問題：“那他要殺你，你祖父知道嗎？”
膝下子孫相殘，文檀這個做祖父的，總不該放任不管。
文季正自己探着身子去浣洗沾了膿血的手巾，聽到她這一問，手上頓住，看着那盆被染了淡淡血色的水：“叔父十五歲入隼衛，十八歲在雲鱗沼冬狩拔得頭籌，君上親點他升任巡祤府左翎校尉，二十五歲外放桑隧督軍，四年後便得君上任命，全權都督南二郡。比起我，祖父更看重他。”
端木舒聽得發懵：“什麼意思？他再厲害，也不該任由他對自己的侄子下殺手吧？就算你祖父舍不得把他怎樣，也該護你一下吧。大不了你把那東西讓給他不就得了。”
文季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四下裡的冰靜靜融化，散發出濕漉漉的涼意，氣氛莫名變得很是滞重。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那不是我想讓，就可以讓出去的東西。”
這就稀奇了，那件神奇的寶貝難道還是自己選主人的不成？
端木舒還待再問，但門外忽然響起了急跑的腳步聲，有人沖到門前大聲叩門：“少君！少君！您醒了嗎？”
文季和端木舒對視一眼，朝外問：“怎麼了？”
外面喊道：“少君，您快去看看吧，少主醒了！少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