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車夫說:“看,出來了。”
端木舒朝文府門口望去,一眼看到衣着素孝的文季從府裡走出來,她立刻捂住臉,縮到車後。猶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偷偷從車後探出頭去看。
文季雖然臉上有一絲疲憊,但看起來很平靜,他溫文有禮地引着岑蕪和她的長兄岑先出門,與這對兄妹道别。
岑蕪想來是因為趕路的緣故,形容甚是憔悴,不過還是溫聲細語與文季答禮了幾句,但是她身旁的岑先神情冷毅,殊無客套親近之意。
岑先是左儀衛領衛,本就是文季在隼衛裡的上官,雖然他本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此時擺出這幅态度,不像是來吊唁,倒像是來公務。
的确,如今文席一死,岑蕪的婚約就落入尴尬境地。方才聽了岑氏随從們的“不吉利”之言,再看看岑先的态度,岑氏的想法或已可窺見一二。
三人道完别,岑氏兄妹朝階下走,端木舒見文季望向馬車,忙又縮了頭。
看文季的樣子,大約也無恙吧。
端木舒借着一旁僅餘的幾輛車與仆從的身影遮擋,繞到文府旁僻靜的巷裡,這會兒該是每日各位大人下值回府的時間了,她想等過東坊這一陣的繁忙,趁天色暗下來再回家。
她貼着文府的圍牆慢慢走着,不知不覺已走到巷子深處,文府的一側偏門就在這巷子裡。門邊有一堆碩大的酒壇,摞起來一人多高,壇口都是敞開的,還散發着馥郁的酒香。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端木舒趕緊躲到酒壇後。
“人呢?”
“方才就進了這條巷呀。”一個老者道。
“我往那邊去找找。”
端木舒聽出老者是那守門的老仆,從酒壇後探出臉來:“找我?”
“啊呀,姝君,正是。”那老仆領着一個小侍從朝她行個禮:“少主遣小人們來,請姝君入府歇腳呢。”
聽到“少主”兩個字,端木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說文季。如今文季自然已是文氏的少主了。
她随着那小侍從去見文季,天漸漸昏暗下來,文府各處已經點起了燈。
文府的中庭很是空闊,除了兩側倚着山石的高大錦棠外别無花草,地面通鋪着北地運來的霜岩,院中的燈都蒙上了白絹。
燈光從白絹中透出來,灑落在雲霜色的地面上映出滿地清輝,使這空闊的中庭好似一片月下的靜湖。
文季一身缟素,獨立在這片靜湖般的清輝中央,仿若翩然涉水,看上去幽遠又寂寥。
他正擡頭望着那座飾滿白幔的主廳,裡面停着文席的靈柩。
端木舒忽然想起那日文季說的,“那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寶貝”。
人都說長兄如父,雖然端木舒對此并無實感,但文季從小父母雙亡,最能親近依賴的,大約莫過于這位長兄。
失去長兄才能得到的少主之位,于文季而言,又怎會是寶貝。
大約是聽見了腳步聲,文季轉過身來,端木舒還未走近,夜風已經将他的歎息送到了耳邊。
“這樣的熱鬧你也要湊一湊?”
他說這是“熱鬧”,語氣似乎帶着點苦澀的嘲弄,若放在平時,端木舒才不會去琢磨别人話裡的意味,她隻管反唇相譏就是了,但今日卻十分心虛,以至無言以對。
她明知不該來的,卻還是忍不住偷偷跑了來,也沒有太多念頭,隻是想到自己先前的那些作為,着實抱歉,想看看文季是否還安好。本也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
端木舒開始後悔,在那巷中就不該同那老仆應聲。這幾日前來吊唁安慰的人絡繹不絕,文季恐怕都應付不過來,哪還缺她一句問候?如今他還要再費神來應付她。
她不說話,文季迎上前兩步,語中倒帶了幾分不安:“我不是要責備你。我本也不該讓他們引你進來的,該讓你快些回去才是。”
他站得近了,又一陣夜風,将他身上的氣息送過來。氣味清苦,是靈堂中長燃的悼香“鳴寒”。
端木舒突然想到了救星,她趕緊從袖子裡摸出那個小匣,說:“我來是為了這個。原本上次就帶了來,卻忘了給你。”她說着将小匣給文季遞過去。
文季接過小匣,問:“這是?”
“是我調制的一味香,我給它取名叫山岚,有養心安神的效用。”她踟蹰了一下,說:“我還沒有向你道歉,那時候若不是我把你拖進巷子裡,他們說不定逮不着機會的。你的傷沒事了吧?”
文季搖頭:“是我連累你才是……傷已經無礙了。”他說着低頭看香匣,說:“多謝。”
那小小的匣子被他托在手中仔細打量,朦胧的燈光輕紗般籠在他的臉上,少年的神情看起來堪稱溫柔。
文季看的是那匣子,端木舒卻無端生出幾分不自在來,她偏過頭去,轉開視線。
一群侍女正捧着銅盆從主廳裡面出來,看起來剛替換了靈堂中的冰。看着她們走下台階的身影,端木舒有些猶豫。
文季大約看出她的糾結,道:“端木氏的奠儀早已送到了,你不過去也無妨的。”
端木舒攥了攥裙擺:“嗯,我這身打扮,進去拜祭也有些失禮。”
既然站到文季面前來了,到底還是該對他兄長的事說上兩句才是,但是該說什麼呢?
這麼思索着,她一轉回頭,卻正撞進一雙沉靜的眸裡。
腦中思緒忽然就斷了,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話脫口而出:“大家都隻會說節哀,才這麼幾天,連傷心都要節制也太為難人了……”
這算是什麼話?難道要勸文季盡管傷心不要節哀?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頓下話,慌張地後退一步,硬着頭皮補一句:“總之你傷心歸傷心,記得睡前把香點上。”
一陣沉默。
“……嗯,我會記好。”文季居然答得很認真。
真是奇怪,她說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文季并沒有不快,而是這樣認真回她的話,她卻覺得站在他面前像站在無數針尖上一樣難受,想要快點跑開。
“我,我該……”
“走了”兩個字還沒說出口,文季的神色卻變了,他的眼神越過端木舒看向遠處,那裡有人喊道:“少主!都督……都督回來了!馬上就闖過前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