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嵩言出,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卿士們面面相觑,隻有岑蕪的父親岑厥仿佛對這異狀置若罔聞,低着頭飲茶。
衆人都望向了國君,但台座上的國君卻不發一言。
國君不開口,自然就是默許。
端木舒問岑蕪:“沒有聽說過這個姓氏,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岑蕪搖頭:“好像是北地流亡來的,不過大約也沒有什麼顯赫的身世,即便不是庶民,也至多就是寒門吧。”
以景嵩這樣的出身,在這個年紀上能混上巡祤府副尉,想來有幾分本事。不過在朝堂高位皆被世族把持的晉國,他這個位置,也就該到頭了。
君上卻在這時候,容許他登場顯露身手,顯然别有用意。
端木豫自然也懂得,他後退了半步,問道:“那麼景副尉想先同我們哪一位比試?”
“兩位,”景嵩将目光從端木豫挪到雲奂:“一起上便好。”
雲奂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但到底沒有妄動,而是問:“我們今日要比的是刀,卻不知景副尉的刀在哪裡?”
景嵩橫過手中的竹枝,雙指撫過,而後手腕一抖,那根竹枝“唰”地揮開,枝頭的殘葉微顫:“這就是我的刀。”
四周又一片嘩然之聲,雲奂驟然拔刀。
“哇,雲奂這火油桶看着要炸了。”端木舒看着雲奂已在陽光下閃耀的刀鋒,又看向景嵩那根竹枝:“他的刀術最好是有他的口氣這麼了得。”
“我隻見過他兩面,看他的樣子像個穩重的人,還真不知原來是這樣愛挑釁的脾氣。”岑蕪說着沉吟了一下:“不過你說的對,他的刀術最好是撐得住他的口氣,我看你阿兄比雲奂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端木舒依言去看端木豫,隻見他按刀的手指漸次松開又重新握緊,更向刀锷滑了半寸。
兄長的話音裡顯然盡力壓住了怒意:“不過是演武,也值得動手之前,先費心激将一番?”
“啊,領衛大人誤會了。”景嵩的臉上這時倒忽然現出幾分不安來,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竹枝:“我這人下手沒有分寸,今日到底還是演武,總不好真見血的,故此不敢用刀。”
端木豫冷道:“我們的刀新磨過,正是鋒利,下手也難說有多少分寸,竹枝一碰即折,怕難免還是要見血的。”
景嵩又拱手一禮:“多謝領衛大人提醒,還請不必擔憂,這竹枝在下已先自試過,還算順手,應該無礙的。”
他言辭坦蕩,話音平和,态度甚至算得上誠敬,但卻讓端木舒從牙縫裡吸了一口冷氣:“我看他好像真不是故意要嘲諷,隻不過……”
隻不過比故意的還要更嘲諷。
“方才鼓已經響過,景副尉該沒有聽漏吧!”
雲奂一聲起得突然,但比這話音更突然的,是他的動作。
刀光一閃,殺氣騰起,挾着橫斷山嶽之勢,直指景嵩的側肋。
一瞬寂靜,端木舒呼吸屏抑間隻聽得兩步踏沙,雲奂這全力傾注的一刀竟撲了空。
景嵩輕巧地避過剛才那一刀,卻仿佛不過閑庭信步,他低着頭,目光好像還在描摹雲奂方才的刀路,歎了口氣:“少君真想出其不意,就不該出聲的。”
“我本就要堂堂正正,是你自己松懈!”雲奂話音未落,刀鋒一旋,襲向景嵩的咽喉。
飒然風聲。
雲奂的手腕被震開,手中的刀險些落了地。
但是即便刀沒有落地,他也輸了,那根竹枝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手腕上。若那不是一根竹枝,他的手早已被削去,握不了刀的人,當然隻有輸。
四周雅雀無聲。
根本看不清那根竹枝的軌迹,目光隻能依稀捕住一道殘影。
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刀。
景嵩見雲奂站定,道:“切磋而已,少君若無礙,大可以繼續。”
東側的圍觀民衆終于回過神來,響起一團聲的竊竊私語,雲奂捂着手腕,面上漲紅,卻強撐住冷哼一聲:“輸就是輸了,不過你别忘了——”
他沒有把話說完,刀氣已到了景嵩的背後。
景嵩悚然一轉,竹枝貼着刀身擦過,殘葉飄落。
雲奂退在一旁,收刀歸鞘:“别忘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講究正面交鋒。”
他語氣暗含挑釁,不僅是對景嵩,也是對端木豫。畢竟端木豫本是他的對手,但他卻先丢了人。
端木豫挪轉一步,眼睛緊緊盯住那根被削去一片皮的竹枝:“戰場之上,勝生敗死。你已是死人,還不閉嘴。”
“領衛大人如此認真,在下自當全力奉陪!”景嵩一言甫出,竹影已掠出。
端木豫即刻立刀在左,竹枝被長刀撇開,尖梢堪堪擦着他的左肩切下。
景嵩濃眉一挑,傾身向前,端木豫立刻橫刀推刃,景嵩猛然收手。
兩人動作停下來,端木舒才看清那段竹枝原來已成斜斬之式,正收在端木豫的刀鋒前。若這是一柄刀,以景嵩的迅決,能一擊斬斷端木豫的刀也未可知。但這畢竟隻是一段竹枝,試不了鋼鋒。
景嵩這幾招下來,即便是湊熱鬧的,也都看出他身手不凡,端木豫擋下他兩招,場邊竟然也有人開始叫好。
不過端木舒看出了兄長的艱難。端木豫平日在隼衛鮮有敵手,出招從來都是咄咄逼人,哪有這樣被動。此時不過是靠着他的好眼力,能勉強看清景嵩的刀路,但能看見,未必都能應對。
先前景嵩上場,還道此人自負,如今看來,放眼整個晉國,恐怕也沒有比他更好的刀了。
此次出征,阿兄和雲奂定然在列,說好的演武以壯行色,卻擺出這麼一個人來狠狠殺了兩人的威風,這卻算什麼?
果然又是幾招過後,景嵩的竹枝到底還是架在了端木豫的頸側。
端木豫沉着臉收刀:“是景副尉勝了。”
端木氏和雲氏的少主,都輸給了這樣一個家世不顯的年輕人,對面的卿士們面上自然一片尴尬,就連聚集的民衆們也壓抑着不敢喝彩。
突然有人高聲贊道:“好!”原來是國君終于開口,他擡手指指景嵩:“你叫——什麼來着?”
這明擺着是明知故問。
景嵩單膝跪下,向國君行禮道:“臣,巡祤府左翎麾下,副尉景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