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報上名來的時候,在衆人眼中還不過是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角色,但是現在,所有人都會牢牢記住他的名字。
“景嵩!”這兩個字從國君口中出來格外響亮。
有了國君起頭,圍觀的民衆們放開了,也高呼起景嵩的名字來。這不是他們熟悉的世族大姓,喊起來毫無顧忌,更是聲如雷震。
待民聲稍減,國君又問:“你進巡祤府多久了?”
“回君上,已近三年。”
“好啊——”國君的眼神轉向他的臣下們:“雲遏,孤還不知道,原來巡祤府麾下,還有這樣的人物,你真是選材有方啊。”
雲奂輸得輕易,雲遏的臉色本是陰雲密布,但君上忽然因景嵩隸屬巡祤府而提褒他,雲遏的憤懑連顯露也不合時宜了,倒有些無措。
他忙朝上行禮:“君上謬贊,景副尉實是因在與息國一役中有功,被薦入巡祤府的。”
息國在雲鱗沼北,三年前,息國邊軍擅闖雲鱗沼擾亂了晉國冬狩,惹起戰端,若非帝都敕令調停,晉軍幾乎吞下息國邊郡。
看雲遏的樣子,不像是事先知道景嵩會上場,不過他這話,好像正說進了國君的心坎裡。
“這麼說,景嵩在與息國交戰中,已領過兵了?”
雲遏看向岑厥,岑厥起身:“回君上,景嵩當時屬沼右守軍,不過當時隻是領正,秩不過千戶。”
“既然已領過千戶,未嘗不可以領萬戶嘛!”國君一揮袍袖:“岑卿,秋冬之際,中三郡事務也是繁重,冬狩還是由你主持才穩妥,依孤看,南郡戰事,你就不必插手了。景嵩曾在你麾下作戰,你看他如何啊?”
一片驚異之聲。
晉國大族世代勳祿,每有戰事都助公室籌措糧饷軍資,而端木氏與文氏更因有封地私兵之權,甚至常以族屬私兵充實軍隊,所以晉軍之中各級将領,從來都出自世族高門之内,統令全軍的主帥,更是都有響當當的姓氏。
如今君上的意思,竟然是要舉一個沒有世族背景的年輕人為帥。
“這……”岑厥似有猶豫:“景嵩年紀還輕,資曆尚淺,依臣看,還是……”
“欸。”國君擡手止住他。“年紀輕好啊,擱以前,上了三十歲的那都得稱一聲老将了!何況葛章戰法粗陋,不過就靠着一腔子蠻勇,咱們晉人自來是英雄出少年,就跟他們試一試鋒芒嘛!”
岑厥似乎還要分辯,但國君眼眸一擡,眸光凜冽:“此次出征,孤已決意要夷滅葛章,一統南疆,岑卿位重,就不必貪功了吧?”
岑厥忙跪:“臣不敢!”
場外民聲沸然,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君上說要夷滅葛章,一統南疆。
文檀從席上跪起:“君上,晉國與葛章同出一脈,先祖威伯正是念這兄弟之誼,願與葛章分遠岚山而治,如今說要夷滅,是否……”
國君長歎:“葛章數百年來反複無常,時時威脅我南二郡,何曾感念過威伯這一片仁心哪?三十年來幸得令尹助孤主持國政,還算是太平無事。”
他說着翻手一揮,示意衆人看向東面的民衆:“但這太平日子,孤看百姓們可還沒有過夠。令尹不也曾說,葛章是晉國的一塊心病?令尹雖然長壽,孤卻不得不早加考慮,若是有朝一日令尹不在,這心病又時時發作起來,可如何是好?”
民衆一時交頭接耳,點頭頻頻,似乎很以為然。
這一番看似感佩文檀對這幾十年的安定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實則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文檀高高架起,若是他再為葛章求情,豈不是非要留下這一塊心病,打自己的臉,在自己身後給晉國留下禍患?
饒是文檀位高權重,此刻也隻能低頭說一聲:“君上所慮極是。”
喧鬧聲更響了,民情愈發激蕩。
怕是不出幾日,舉國都将知道君上下了平定南疆,永絕後患的決心,誰在這時候跳出來反對,怕不是要成萬民唾棄的罪人,卿士們自然無一人再開口。
國君将衆人遍掃了一眼:“諸位愛卿,孤有意任景嵩為主将,可有異議啊?”
若真能就此一舉平定葛章,那将是名留國史的大功,這樣的功績,誰都要眼紅。端木舒看向對面的父親,又看了看文檀,兩位都垂眼沉默。
文氏和端木氏,如今是沒有能挂帥的人選的,所以景嵩挂帥,對兩姓來說,好像倒比主帥出在世家之中更好些。
以岑氏的聲望本可以一試,但君上已經絕了此念,其餘的即便有意,恐怕也不敢逆着國君和雙翼兩姓的私心,來争這個風頭。
無人出聲。
“好!”國君站起,從內侍奉來的盤中端起酒盞:“今日演武着實精彩,諸位愛卿不妨與孤舉酒一杯,敬各位少年英傑,敬孤的大将軍!”
衆人紛紛舉酒,百姓們歡騰起來:“大将軍!大将軍!”
端木舒與岑蕪也已站了起來。端木舒看看場外激動地擁擠在栅欄邊,伸長脖子要将景嵩看仔細的人群:“看來這個大将軍可真是衆望所歸了。”
端木豫此時已經走到場邊,将剛解下的護腕狠狠擲向一旁,端木舒看過去一眼,撇嘴:“阿兄今天做了旁人的墊腳石,臉色得難看好些日子咯。”
岑蕪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呐語:“其實,父親早準備着回沼右了。”
“嗯?”端木舒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壓低聲:“蕪姐姐是說,伯父早知道君上不會讓他領兵?”
若岑厥早知領兵的不是自己,而景嵩又曾拜在岑氏門下,今日這一出難道不過就是岑氏和君上演的一出戲?
那邊國君已經走下台去,看來要離場,衆人下拜:“恭送君上!”
卿士們也開始準備離座。
簾外,岑蕪的侍女道:“姝君,主君傳話來,讓姝君準備早些回府,還要收拾行裝。”
岑蕪轉頭應一聲,然後猶豫了一下,拉住端木舒的手:“阿舒,”她看了眼左右,湊近了:“今年冬狩的籌備不同以往,其實連岑蘇也要随我們回沼右了,我心裡有些慌,總覺得要有什麼大事了。”
“大事?”端木舒雖然隐約也覺得聽起來不妙,但卻理不清:“難道是北邊也要有戰事嗎?”
岑蕪搖頭,她的手攥得更緊了:“我這幾日就要啟程了,你在繁城,千萬要小心啊。”
然後她突然松手,從袖中掏出一個香囊:“這個替我轉交給你阿兄,就,就說……”岑蕪垂下頭:“就說讓他也多加小心。”
她說完,不等端木舒問,就拾起一旁的幂籬,匆匆罩在頭上,鑽了出去。
那香囊中透出清冽醒腦的香氣,是驅邪的百歲香,據說能解遠岚山中的瘴氣。
端木舒有些恍然,舉起香囊邊聞着醒醒腦,邊鑽出紗帳想鑽回母親身邊去,一擡頭,卻遠遠望見文季正半跪在國君的車前,好巧不巧,正在此時,文季側頭望了過來。
車窗打開着,車内的視線,似乎也随着文季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