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蹑手蹑腳從花叢中穿過,探着頭看看四下無人,才鑽出花叢,到門邊去。
她的手摸上門栓,回頭看看,确認附近都沒有人影,這才輕輕地把門栓擡起,緩緩把門拉開一條縫,貓着腰湊了上去。
眼睛剛貼上那條門縫,就見文季正站在門前低着頭看她。
門外夜色更加深沉,文季獨立在這深沉的夜色裡,竹燈的柔光映着他的素白衣衫,倒顯得落落自得。
相比之下,貓着腰鬼鬼祟祟的自己,好像很有幾分狼狽。
端木舒莫名覺得有些丢臉,她直起腰,一把将門拉開,那椽柱響亮地“吱呀”大叫,聽得端木舒暗中一陣牙酸。
但她強忍住回頭探看的沖動:“不是說好的子時中,你來這麼早幹什麼?”
文季站在那裡沒有動:“你不是也來早了。”
端木舒瞪他:“你忘了你是怎麼威脅我的?我哪敢來遲?”
夜風從門中吹過,端木舒覺得後背發涼,又瞪文季一眼:“還不快進來,要我請你不成?”
文季依言走進門來,端木舒忙把門合上,一轉身,見文季正要開口,忙止住他:“等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她說着拉起文季的衣袖,将他拖進一旁的芙蓉花從中。
木芙蓉花開正盛,正好能掩住她的身形,但卻掩不住文季。端木舒看了看,幹脆彎下身,把文季向下拽:“坐下!”
文季依言悉悉索索地摸黑坐在了地上,然後就沒了動靜。
端木舒也挨着他坐下來。
躲藏起來,緊張感褪去,始覺有些拘束。畢竟那日她雖說得委婉,卻是明晃晃的絕交之意,如今再與文季單獨相處,很有幾分心虛。
偏偏文季窩在旁邊半晌不出聲,端木舒愈發不自在。
要說起來,文季也該明白兩人不能繼續來往,她隻不過是把應當說的話說出來,難道她就成了惡人,就對不起他了不成?她心虛什麼!
端木舒忍不住先開口:“你非要來,就為了糟蹋我家的花叢啊?”
文季終于輕聲開口,猶猶豫豫:“我明天出城去營中,過幾日就要去南郡……”
他不提還好,一提出征的事,端木舒記起自己白天還因為這個被阿兄的火燎了一把,遭了池魚之殃,也顧不上管文季的話說沒說完,沒好氣道:“我聽說君上本來不讓你去的,你幹嘛非要去?”
文季默一默,而後聲音比方才沉了些:“大家不是都想趁着這個機會曆練曆練麼,我也想去,不行麼?”
這話說得不錯,的确不少人盼着能在這次南征中露臉立功,但要說文季是為了這個,端木舒多少有些不相信。
而且他這句反問是什麼意思?好像在怪她指手畫腳似的。
端木舒說:“行!行得不得了!你自己的事随便你!不過你去就去,幹嘛攀扯我阿兄?”
她這一問,文季的聲音又有點飄忽:“右軍在雲奂麾下,我和雲奂的關系你也知道,況且那些又都是雲都尉在南郡的舊部,恐怕也很難驅使……”
“你在君上面前也是這麼說的嗎?”
“……”
端木舒哼一聲:“你不敢在君上面前露怯,就另找說辭搪塞君上?”
文季被花叢外透來的光映出剪影,垂着頭:“我對君上說的也都是實話。”
“實話?”端木舒湊過去:“你忘了寒月節那天,道别時我們說好的?你答應了的!怎麼還在君上面前提我?”
文季不看她,隻是依舊垂着頭,拔了一根草葉,一段段地揪着:“你隻是讓我不要上門來找你,又沒說别的。”
端木舒噎了一下:“你跟我摳字眼,裝糊塗?”
“我也許是有點糊塗。”文季手上停住,似乎看了過來:“我以為你說話一向很直白的,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能明白地和我說嗎?”
端木舒張了張嘴,卻蓦地想起文季那日站在月下的情形,那雙沉靜的眼睛,現在正透過黑暗看着她。到了嘴邊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她忍不住在心裡罵文季狡猾,有些話就是因為沒辦法直白地說出來,才會找些委婉的語句不是嗎?
她到底隻能說:“就算我隻說了不要來找我,你現在也是言而無信!”
文季說:“你可以出爾反爾,我為什麼不能言而無信。”
他承認自己言而無信,居然還理直氣壯,聽起來甚至還帶了點脾氣,端木舒惱道:“我什麼時候出爾反爾了!”
文季不說話了。
端木舒伸手推他:“你倒是說呀!我哪裡出爾反爾了?”
文季沒有躲閃,任由她推了兩下,終于悶聲道:“是你自己先跑過來,說,說你喜歡我的,現在又怪我纏上了你……難道不算出爾反爾?”
端木舒推他的手僵住了。
好像的确是這麼一回事。她也确實是那麼和他說的。要追根究底起來,她理虧大了。
端木舒讪讪地收回手,挪開些:“好,好吧,我以前不懂事,任性胡來,我跟你道歉,總行了吧?”
但是文季不接話。她看着文季那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不自覺地放輕語氣:“我也不是怪你纏上我,我隻是明白了君上要的是雙翼制衡,我們要是牽扯在一起,說不定都要倒黴的,這不也是為了你好嘛。”
“所以姝君裝病缺席遴選,讓叔父攀上綏平君,又急着甩脫我,轉頭去同雲氏結親?”
文季冷不防戳穿她裝病的事,端木舒一句“你怎麼知道”差點要脫口而出。不過仔細想想,堂妹與雲奂定親之事,文季自然是知道的,加上雲氏父子節後上門的舉動,文季能猜出寒月節遴選的貓膩也不奇怪。
但他這樣語氣酸澀地質問她,好像她是個詭計多端,見利忘義之徒,讓那聲突然拉開了距離客氣起來的“姝君”都聽着格外刺耳。
寒月節的事和雲氏上門的事,她本也是身不由己,于是火氣便冒上來:“我好聲好氣向你認錯,同你講道理,你不要得寸進尺!你難道以為這些事都是我的主意,端木氏現在由我做主啦?你要是來找我吵架,我就不奉陪了,我在這兒吹着冷風受你的氣,回頭被知道了還得挨罰呢!”
不知是不是見她惱了,文季語勢弱下去:“不是,我……隻是想說,我明天出城去營中,過幾日就要去南郡……”
“這話你說過了!你要是沒别的話,我就要送客了!”端木舒氣鼓鼓地丢出這句,手在地上一撐,就想要站起來。
但她的手腕忽然被扣住了。
“我不能留在繁城。如今南郡之事對叔父而言如頂上懸劍,他本就不是會俯首待罪之人,何況阿芷與綏平君婚事将近,他心氣更盛,恐怕祖父也有些彈壓不住他的心思。”
端木舒感覺文季的指尖觸在自己的脈上,她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掙開,隻是卸去手上力氣,重新坐穩。
南郡失察之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說,是文耀屏禦葛章,未有先覺,更在關鍵之時擅離職守。但若要大事化小,也簡單,無非就是葛章人背信棄義,奸險狡詐,趁虛而入,豈能預料?文耀若要确保君上将此事輕輕揭過,自然又會動奪取文氏少主之位的心思,畢竟對于文氏的繼承人,君上自然投鼠忌器。
而此時的确也是文耀出手的好時機,以他如今的勢頭,他無論對文季做什麼,文氏族老們恐怕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麼想來,她也能理解文季處境着實艱難,不過她還是有些小小的埋怨:“既然你去南郡也不為争功,在哪裡不是混?幹嘛非要當我阿兄的副将,徒生事端?”
“關于這個……”文季的手松開了:“我确實有些一己之私的考慮。對我來說,跟在你阿兄身邊或許要安全些,而且我也想試探試探你父親和……”他的話停下來。
“我父親?試探我父親什麼?”
“今年的田獵,是你父親主持籌備的。”
文季突然提起了田獵,端木舒心一沉:“你什麼意思?”
“當初叔父出任南二郡,就是你父親舉薦,固然可以說是舉賢不避仇,但這次綏平君的事,又刻意避讓,未免有故意助長叔父氣焰之嫌……”
“你懷疑我父親蓄意挑動文氏内鬥?”端木舒的聲音忍不住高起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忙捂住嘴:“可你兄長是意外墜馬,這難道能賴到我父親頭上?”
“不是的。”文季的聲音變得沉重:“兄長說很清楚,那是人為的驚馬。”
文席的死是人為?
如果真是父親,那此去文季跟在阿兄軍中,再有動作未免就太過明目張膽,文季自然會比較安全。
但話說回來,田獵由父親籌備,也是人盡皆知,他真在田獵中動手,豈不是也招惹嫌疑。
這對于文季而言,可是殺兄之仇。端木舒急道:“就算是人為,也不一定就是我父親吧。在他主持籌備的田獵中出了事,第一個就會懷疑到他身上,他豈會如此……”
“正因有疑點,所以兄長将内情告訴我,隻為提醒,并沒有将此事聲張,連祖父也不知曉。”文季意有所指:“畢竟這樣的事,已有前車之鑒,不是嗎?”
端木舒隻覺拂身而過的風更冷了:“你是說,你想試探我父親,和……”
“和君上。”
如果文席墜馬是君上所為,父親和阿兄對此并不知情,那現下文季主動附上來,他們必然會煩惱于該如何對待文季,因而愈發小心注意。這種情形下,君上即便想要動作,也不得不有所顧忌。對于文季來說,無論如何,跟着阿兄的确都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阿兄的反應,不正印證了他對文席之事并不知情?隻是不知父親是否也是一樣。
她還在思索,就聽見文季說:“總之,我也不是故意要找你和你父兄的麻煩,隻是我當下能想到的,也隻有這點辦法而已。”
文季的話音小心翼翼,他這樣說話的時候,聲線中很有幾分少年青澀。端木舒忽然想起文季也不過隻比她年長兩歲。當初阿兄在他這個年紀,也還難免挨父親的打,但文季已經在獨自面對時局險惡了,若有不慎,又豈是一頓打能蓋過得去的?
她感到自己幾乎要站到文季那一邊去了,阿兄要是知道了,準得氣死。于是她還是堅守陣地,隻回道:“隻要你不拖累我阿兄就好。”
文季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了些:“我明白。”他又說:“現在真正是多事之秋,雖然戰事在南郡,繁城也未必沒有動蕩的,你要多加小心。”
分明他自己才更該小心,端木舒低下頭盤弄裙帶:“用不着你操心,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旁邊又悉悉索索一陣,端木舒擡頭去看,文季已經站了起來:“我也沒什麼要說的了。深夜攪擾,我這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