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軍大營已經勉強紮在了葛章王廷東面一處土層隻有數指厚,遍布怪石的山腰上。也正因如此這裡巨木不生,視野還算開闊。
端木舒和雲奂立在高聳的碣岩上朝葛章王廷遠眺。
這一帶山嶺高峻,真稱得上是群峰如障。偏偏在這圍得嚴實的屏障般的高嶺之間,有一片向陽緩坡,上千座吊腳樓密聚着沿緩坡層疊而上,被粗大的原木和山石壘成的高牆圍攏,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大寨,便是葛章王廷。
緩坡腳下環着一圈水,看起來是人工挖鑿的一道長渠,水彙入旁邊一座靜湖。寨子周圍并無其他溪澗,也難怪先前端木豫派人循着山中活水溯源皆是一無所獲。
朝陽初升,高低錯落的竹樓都披上了一層金輝,大寨中央的那株火紅巨木,此刻好像熊熊燃燒的火炬般奪目。
“那些雜書還真讓你給讀對了。”雲奂看着那株朱蔻杉,感歎道:“這麼大的朱蔻杉,葛章人這礦不小啊。”
的确,晉國在遠岚山東側也有一座鐵礦,但是礦貧,那裡生長的朱蔻杉,遠沒有在這樣高大壯觀。
雲奂轉身,跳下碣岩,端木舒跟在後面也跳下去,撞進一陣濃霧般但卻熾熱撲面的水氣中。
兵卒們正圍火造飯,柴火噼啪,鍋中沸滾,人聲不絕。
端木舒揮開面前那陣熱霧,就聽見有人向這邊喊:“将軍,咱們什麼時候攻寨?我都等不及了!”
端木舒看過去,一個年輕的軍士端着碗站在一口大鍋邊,咧開一嘴白牙望着她們。那軍士旁邊一人正拿着長柄木勺在鍋裡攪,頭也沒擡:“就你着急!看那寨裡一絲煙也沒,葛章人怕是還沒睡醒呢,你還是先吃飽了,小心别當了餓死鬼!”
端着碗的那人踹了埋頭煮飯的同伴一腳,差點把人踹進沸滾的大鍋裡:“我在問将軍,問你了嗎?就你話多!”
雲奂也笑起來,他揚手朝葛章王廷點一點,提高了聲:“看到那棵朱蔻杉沒有?今天晚上咱們就在葛章人的神樹底下起篝火,喝葛章人的酒!”這話一出,給熱火朝天的場面更添了一把火,營中如烹油般沸騰起來,四處是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和敲擊兵刃發出的金鳴。
兩人在歡呼聲中穿過那一片混雜着飯香和汗味的熱騰騰的水氣,朝大帳走去。
帳中端木豫也已是甲胄在身,正立在挂着長弓的木架旁。
端木豫側頭看過來:“如何?”
帳簾放下,于是外頭的喧鬧聲被削弱不少,雲奂朝裡面走了兩步,扶刀立住:“天氣不錯,是攻寨的好日子,将士們也正士氣高漲。昨夜放出去的斥候也都回來了,附近沒有發現伏兵。”
“不過寨子裡看起來沒動靜,連牆頭上的守衛也沒幾個,有點古怪。”端木舒忍不住給雲奂潑個冷水。
雲奂不屑:“不過就是個山野村寨,外面一圈兩三丈高的木圍,能翻出什麼花來。朔關我都能攻下,還怕這個?”
“還是不要輕敵的好。”端木豫沉頭,擡起右手,手指撫過弓脊:“哪怕是困獸,也該鬥一鬥,放着我們在家門口還不設防,這不像葛章人的作風。”
雲奂看着端木豫側臉:“怎知他們不是技窮就故弄玄虛起來,可不能因為上過當就畏首畏尾的。”
主帥不在,軍中以左為尊,端木豫軍權在雲奂之上,這大約也是他原本不想與左軍會合的原因。這幾日雲奂對自己的不服氣并不遮掩。
見兄長轉過臉來,端木舒正打算出聲調停,忽然聽得外面越發騷動起來,依稀傳來賣力的起哄聲:“打他!打!”“打得好!”
幾人轉頭望向帳門,聽了片刻,那聲音沒有消停之意,反倒越發沸騰起來。
端木豫對雲奂說:“不去看看?”
這倒不是他在使喚雲奂,隻是巡祤府軍的兵卒們向來要守規矩得多,多半是雲奂手底下的人又在鬧事了。雲奂轉身撩開帳門,大吼:“出戰在即,怎麼回事!”
人群靜了一靜,有人回道:“将軍,這兒跑來一個葛章人!”
營門處已經聚成了一團,巡祤府軍南郡守軍的裝束雜在一處,全然看不清是個什麼情形,且那人群中央似乎又鬧了起來,方才短暫的安靜又被打破了。
雲奂使個眼色,寇覽領意,朝營門口小跑過去,連拉帶踹地趕開人群:“紮什麼堆?!都吃飽了撐的?要命的還不快滾一邊兒去好好擦擦你們的刀!”
于是人群總算散出個缺口來,現出當中一身葛章獸皮甲的大漢,正跟幾個南郡衣甲的軍士扭打在一起。
寇覽将手指環住,噙在口中,打了個尖利的唿哨。那幾人立時就停下來,隻還将那大漢的手臂繳在背後。
鬧了這麼一通,雲奂也不提責罰,隻是輕飄飄丢了一句:“都省着點力氣,一會兒有的是你們拼命的機會。”然後朝寇覽招招手:“把人帶過來!”
葛章大漢被扭送到大帳中,端木豫在主座上坐下,雲奂和端木舒分坐在兩側。
端木舒第一次見到活着的葛章人。
這人體型甚是魁梧,比衆人都高了至少半頭,身上的鹿皮甲半濕不幹,并未佩刀,隻在身後背着一張鹿角弓。他面色黧黑,蓄着蓬亂的胡子,左耳上綴着枚火焰紋金飾。
扭着他的軍士們往他膝蓋窩踹兩腳:“跪下!”
那葛章武士踉跄兩步,卻還是站穩:“大王派我來送信,沒叫我給晉國小兒磕頭行禮!”
雲奂冷嘲:“送的什麼信,降書嗎?”帳中軍士們俱笑起來。
那武士不理會笑聲,他掙開軍士們的桎梏,從懷裡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皮張,三兩步就要上前。
“停下。”端木豫手下的領正孟謝攔住他的去路,伸手:“給我。”
那武士看了看主座上的不語的端木豫,又看了看孟謝,将信交在孟謝手上。
孟謝走上前去将那皮張放在端木豫案上,小心展開。
那是一張剖削鞣制得薄而柔軟的暗黃色皮革,皮革上紋着些字句,展開最後一道折痕,皮張的末尾躺着一枚玉帶鈎。
端木舒隻覺心頭一跳。
那瑩潤潔白的玉件赫然是一隻長頸低垂的鹭鸶模樣。
兄長的眼神似乎也有意無意地朝她這裡飄了一下,不過還是回到了信上。
不過是寥寥幾句,端木豫卻皺着眉讀了許久,雲奂有些耐不住:“到底說的什麼?”
端木豫把那枚玉帶鈎捏在手中,在桌上磕了幾下,終于擡起頭來:“傳令下去,先不要整軍,讓各部安靜待命。”
“怎麼?”雲奂一驚,從坐席上跳起來,走過去一把抓起那張鹿皮書。
南郡衆人也急起來,寇覽道:“将軍,營中俱已整裝,隻等着一聲令下便要出擊,如今切不可因葛章人三言兩語就畏縮,平白消磨戰意!”
葛章大漢冷哼一聲:“想同歸于盡的盡管來,我們開門迎你。”
“同歸于盡?你們也配!”寇覽上前就要踹那葛章人,雲奂已經讀完了信,他喊一聲:“住手!”說着将手上那張皮革擲到寇覽懷裡:“七百桶火油,真想去嘗嘗?”
寇覽低頭去看信,葛章武士得了空,接着道:“如果晉軍貿然來攻,我們必燒山毀礦。寨中已不設防,我葛章軍餘部還有五千散在山中,一旦王廷覆滅,便當山匪流寇,南郡休想安甯。”
端木豫問:“那依葛章王的意思,我軍該如何?”
葛章武士道:“晉軍先行撤軍,而後我們會送文氏少主攜大王的信物回繁城,向晉伯請降,葛章願降為晉國之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