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遊雲西馳,亦月之東行。
接天蓮葉,無窮碧色,是無限倒退的夏日。
楓染層林,缺月梧桐,是揮手告别的寒秋。
有人踏雨采一枝茱萸作登高之用,有人背道而馳,着蓑衣帶蓑帽,竹杖芒鞋走過天高地迥。
漏雨,竹屋,展應溪眼前的場景便是如此。她裹在發潮的被褥間,屋内唯有一隻被刀劈斧鑿過的炭盆。她豎起耳朵,還能聽見來人踏在泥濘裡讓人安心的腳步聲。
那把灰沉沉的長刀靠門邊,靜靜聽着雨聲。
她幼時常常埋着尚不穩的步子蹲在門邊等師父回來,有時他會手拎着野雞或野兔高高興興地回來,有時是空着手,可是依舊是笑嘻嘻的。
他有一把多年未曾揮過的長劍,安靜的懸之高格。展應溪不知道那對師父以為這什麼,想要保留的,和甯願遺忘的,又是也許并不沖突。
恍惚間她聽到一陣沉重的鐘聲,緩緩的,安甯的,蕩開。
她聽到師父對她說:“阿溪,不要記住,要忘記。”
要活着。
塵封的記憶被剝離開是恰似剝離胡蔥似的悲哀淚流,展應溪忍不住,她不要記住,亦不要忘記,她始終要的都是師父。
楊柳依依下,雨連如絲。是竹屋,是壺中天,是另一片黑暗翻天倒海朝她傾覆而來。
那是一雙看不清的人影,粘連然後分離。也許是冬雨沖刷,人影散成兩道深黑的映在石壁上的拓影。
是白的,是黑的。
往事競墨生,獨慚世上英。知濃不勝淡,菩薩曾低眉?
血濺在了展應溪臉上,她伸手一觸,粘連掌上的卻是雨水。
“施主,你醒了?”身後傳來聲音。
展應溪撐着爬起身,才發現自己昨夜歇在了一卷草席上。屋外還在落着細雨,年輕僧人過來遞給她一把紙傘,囑咐道:“等會我們就要啟程了。”
“謝謝,”她尚陷在晨起的迷蒙中,又追問,“等等,昨夜我是一直睡在這的嗎?”
僧人:“是啊,我們還擔心你着了涼。”
原來那一切都是夢,展應溪伸手沒入亂發間撓了撓。她想起那道穿透夢境的鐘聲,便好奇問道:“這間驿站周圍是有寺廟嗎?”
“寺廟?”年輕僧人愣了一下,他對江陵也不甚熟悉,回憶道,“好像周圍是有一間破舊的寺廟,隻可惜距離尚遠也年久失修,無人供奉。”
他遲了一瞬,好奇:“施主怎麼會問到這個?”
“昨夜我恍惚間聽到了鐘聲——”展應溪伸手接着冷雨,擠出一個緩和的笑容,“許是我頭腦糊塗,分辨不清夢與現實了。”
僧人合手:“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是夢還是現實誰能說得清呢?比如我與施主臨此屋檐下共聽雨聲,會不會也是他人的一場夢呢?”
他微微揚起微笑,留下紙傘便先行離開。
雨路難行,一至紫峰天空竟放晴。慧真抱着展應溪的腿,擡頭看見高穹之下一座頂天青山似乎被一把斧子從中央劈開,山體溝壑嶙峋,鋪滿濃綠。碧陽自那縫隙間緩緩上升,日照山脊,煙氣竟然是紫霧彌漫,葳蕤自生光。
白石橋橫亘在呼嘯的波濤上,石縫間的積水還未幹涸,如同嵌入新銀。
對面走過來數個淡紫衣袍白玉發帶的人,或背負長刀,或手持利鞭。為首的人上前作揖行禮道:“泉清師父。”
泉清道:“許久不見練掌門,近來可好?”
練掌門是個慈眉善目,頗為憨厚的中年男人,他帶着泉清師父上前,口中溫和:“一别數年,不想今日又叨擾您前來。”
他壓低了聲音,“至于皇命的事情,等會我們私下探讨。”
看着兩人逐漸遠去的身影,展應溪隐在人群中,蔡蔡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問道:“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反正隻要在紫峰,就必不可免會遇到練紫閣。展應溪心中早就有了應對之法,若是她緊纏不放,那自己便任她打赢了。
她低聲道:“先在紫峰待着,然後再找機會入紫峰。”
蔡蔡耷拉着眉毛,十分擔憂:“練紫閣現在滿大街找你呢,你還要留在紫峰?”
展應溪點點頭,這段日子隻要她找到任何有關師父的線索,都會不遺餘力地去找。她擡頭看着正徐徐吐露着煙霧的山林,道:“我要留在這,我要知道師父——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