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未結束,許多事都未有說清楚。
仿佛是天注定,他們要在糾纏不休、情絲未斷的時候分開,偏叫人念念不忘,寤寐思複。
流水聲漸漸清晰,一瞬間天空開闊,帶着水腥味的風撲面而來,将柳軒的頭發吹得飄搖。
林立的樹木在身後,眼前是一片人高的葦草,照在黃昏的光下金燦燦的像是麥子一般,像是一條生路。
軒娘站在源水河邊,水聲在她耳邊,她喘着氣,感受着血液在身體裡崩騰,前路卻迷茫不已,
——天地茫茫,滄州在哪邊?
眼前隻有緩緩而行的水,她也想不到那麼多了,饑渴的感覺驅使着她,隻拖着腿狼狽地走到河邊,想要先飲一口水。
幹枯發黃的葦草高到能将女人淹沒其中,水邊的風吹得葦杆簌簌晃動,隐約見得到人影。
越往河邊腳下的泥越軟,柳軒的繡鞋早染滿污泥,一步一步,不停的陷落又拔起,始終朝着水邊而行。
将要到了,雖然她又累又渴,但還是一心往前走着,卻冷不防被絆倒,狼狽地撲在葦草叢中,草絲薄刃如鋒,在她臉上輕輕割開了道口子。
...果然很是倒黴。
腳下是軟彈的觸感,倒不像水邊的濕泥。
軒娘歎了一口氣,目光轉到腳下,微微一愣。
又是一個男人。
臨秋,他身上的絲衣被薄而韌的葦草割破,與濕泥混在一處,與顯得如同蒲柳一般不值一錢。
可他卻像是得到了某位神祈的垂憐,他的面頰如同被源水河涿洗過一般,男人睜着眼睛了無生意的望着天,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是生死。
蘆草繼以夏之茂盛,卻是開始斑駁褪色,河流水緩而清。
好像渡過河便會有新的開始,但他躺在葦草叢生的淤泥裡,跨越不了,隻等着夜裡野獸到河邊飲水之時,将他的皮囊銷毀、拆骨扒皮,而他的魂魄也會在河畔徘徊,永遠也到不了彼岸。
河邊的冷風與垂落的太陽,叫她有了些怪誕的想象。借着黃昏時刻被染成金的雲彩,柳軒鬼使神差地蹲下身。
她到底是生在一個甯靜祥和的小鎮,做不到對倒在身邊的人不聞不問,況且還不當心踩了一腳。
“喂...”她遠遠伸手去探這個人的鼻息,卻看清了他的臉。
這個人竟是軒娘認識的。
“喂,你還好嗎?”她動作變得急切了些,想試試能不能将他的眼睛合上。
若是斯人已逝,怕不是要紮個葦草碑以表哀思了。
手掌剛擺在他面頰上,那個人便眼神無波地看過來。
“太好了,”軒娘松了一口氣,“竟是還活着的。”
他也不答話,隻沉默地望着天。
軒娘心跳漸漸平歇,她緩過勁來,才瞧染血的葦草,這個青年衣袍下擺染盡血,已幹涸成了褐色,叫那原本柔軟的布料變得腥臭僵硬。
他的腳腕不正常地朝外扭着,皮肉上被劃開的口子可以見到森白的骨頭。
“這是...怎麼回事...”柳軒語氣的焦急不加掩飾,她又期盼地看這個這個人,“你還記得我麼?中秋那日你送過我一盞燈。”
雖隻有一面之緣,但是在是很難忘懷,是那個燈影重重之中輕笑着猜出所有燈謎的青年。
如今他一言不發,頭發披散衣衫狼狽,隻望着天,好像魂魄要飛天而去,不願再管這具□□在河邊衰敗或者腐爛。
郯柏有些倦意,不願去理會潺潺的水聲、喳喳鳥鳴或是風吹過蒹葭沙沙的聲音。
孱弱的身體也好、家族的榮耀也好一切都好像在遠去,除了...
眼前的女人。
她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他的視線裡,捉着他的肩搖晃,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裡會有淚,砸在他的臉上,又把他的臉拍的啪啪作響。
軒娘的手早就是了知覺,下手未有些輕重。
女人似在說着些什麼,郯柏皺起眉,終于給了些反應:“吵...”
目光也從渙散地盯着逐漸昏暗的天,緩緩轉到身旁人的臉上。
“...怎樣都要活着才是,”女人的眼睛噙淚目光卻着狠意,她說:“我不許你死。”
怎麼這樣霸道?
他想。
“你是泰山府君不成?”郯柏難得地反駁,“還能決定人的生死?”
他平日裡都是懶得搭理人的。
這女子似是未料到會被回話,一雙眼在漸暗的日光裡幽幽的:“自然不是,你若死了我夜裡會睡不着的。"
她竟是還當真了,正經地回答他。
“怕你會變成鬼來糾纏我,夜夜問詢,為什麼當時沒有救你。”
軒娘拉起他的手,想要将人背起。
這個人眼中瞧着空洞,可總感覺會變成什麼枉死鬼。
“...我不會,”男人掙紮起來,他對待女人素日裡都是溫和有禮的,隻是怎奈身體孱弱,又未曾遇見過力氣這般大的女人,“我必然不會纏着你...你不必管我,将我放下!”
為什麼會将人拉起?又是在這種自身難保的時候?
軒娘不知道。
隻是她一直很可惜,中秋時被弄壞的螃蟹燈籠。
軒娘低頭看他。
“你...是因為腿傷了,就不想活了麼?”
郯柏一怔,别開眼,不欲言。
夕陽的光照在他冷漠的眉眼之間,這樣蒼白狼狽的樣子,總叫人惋惜。
源水湯湯,公子世無雙。
葦草茫茫,缺玉有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