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千秋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又很快繃緊。他低頭繼續削那截樹枝,木屑簌簌落下。
"那你呢?"他突然問,"如果失敗,你會怎麼做?"
厲北離仰頭靠在岩壁上,盯着洞頂的裂縫:"我會讓任煙辰帶着喬明玉先走。"
冷千秋手指一緊,匕首在木頭上劃出深深一道痕:"為什麼?"
"因為任煙辰武功最好,喬明玉鬼點子最多,他倆活着,總能想辦法翻盤。"厲北離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至于你..."
冷千秋停下動作,靜靜等着下文。
厲北離側過頭,兩人的目光在火光中相接。
"你得跟我一起斷後。"他咧嘴一笑,"畢竟論殺人,還是咱倆配合的更利索。"
冷千秋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然擡手。厲北離下意識繃緊肌肉,卻見冷千秋隻是拂去了他肩上的落雪。
"好。"冷千秋淡淡道,"我陪你。"
三個字,輕得像雪落,卻重若千鈞。
厲北離喉結動了動,突然覺得洞内有些悶熱。他移開視線,抓起酒囊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下心頭那股莫名的躁動。
"給我留點。"冷千秋伸手。
厲北離把酒囊遞過去,兩人的指尖在皮革上短暫相觸,又迅速分開。
岩洞另一側,任煙辰枕着破刀假寐,眼睛卻眯開一條縫,将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眼底晦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随之翻了個身。
喬明玉蹲在火堆旁烤兔子,突然湊過來小聲道:"師兄,你猜那是什麼酒?能那麼好喝。"
“不猜。”任煙辰閉着眼:"厲北離那個榆木腦袋若能開竅,阿蘇勒都能當和尚了。"
喬明玉眼底像是藏着千萬把利刃般望着不遠處的二人,如果可以,他真想一刀砍過去。這個少年十歲時被厲北離從火場救出,當時他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遇到危險除了哭和求饒他毫無辦法。他無力自保,他猶如案闆上的肉任人宰割。直到遇見了厲北離,當初十六歲的厲北離已初步長成,寬厚的胸膛、碩大的肌肉、在危險時刻雷靂的判斷和果決的态度,最最重要的是當初他那個不畏生死正義堅定的眼神。這些使得那個小小少年的人生重新制定的方向。别的不說,喬明玉光為了練武就沒少吃苦頭,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練武的材料,别人付出五分就能學到的,他得付出十分。這三年他從未讓自己休息,日日都将自己逼迫到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的程度才肯罷休。這都是為了能夠站在厲北離身邊,為了成為一個能被厲北離看見的人。但他太過于執着,他的執念早已将自己吞噬,他明明警告過冷千秋,但事情慢慢發展越來越不受他控制,這令他極度惱火,他從沒有這種經曆,他向來都是将事情控制的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但凡有脫軌者他絲毫不眨眼的除掉。但冷千秋不行,他清楚,如果冷千秋此刻死了,那厲北離一生都記住這個人,他喬明玉不要那樣,他太貪心了,他想要厲北離的全部,從内而外從頭到腳都隻屬于他喬明玉一個人的。
“真喜歡那小子啊?”任煙辰見喬明玉沉默的盯着二人,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
“師兄覺得呢?”
“我可是要殺他的。”任煙辰嗤笑一下。
“我知道,我會幫他。”
“你倆打不過我的,也算不過我。”
“那我也會幫他。”
喬明玉說完,二人皆沉默了。片刻後,任煙辰露出了戲谑的笑容,“需要我幫你嗎?”
喬明玉顯然感興趣,不過令他更感興趣的是……
“師兄為何幫我?”
“因為你是我師弟啊。”
喬明玉輕笑,“師兄這話,自己信嗎?”
“我信不信不重要,你信就行。”
“我也不信。”
任煙辰看着喬明玉的眼睛,坐了起來,餘光瞟了一下厲北離和冷千秋二人,“我做事從來不需要理由。”
“那師兄你說……怎麼樣才能讓冷千秋死的自然呢?”
“你敢。”任煙辰脫口而出。
喬明玉怔了片刻,随後玩味地笑了,“原來是這樣啊。”
任煙辰沒有講話,他拿起酒囊往嘴裡灌了一口。
“師兄才跟冷大人認識幾天啊,為什麼呢?”
任煙辰沒有看喬明玉,隻是盯着不遠處二人的背影,“因為他長得好看。”
喬明玉當然不相信這種鬼話,“我長得不好看嗎?”
任煙辰知道這種事想要編出一個能騙過喬明玉的理由幾乎不可能,而且他也不擅長,“沒有理由,我樂意。”他幹脆不編了。
“那我們合作吧師兄。”
“不合作,我太知道你了,你為了得到厲北離什麼都做得出來。我跟你是有區别的。”
“那師兄就……不争取了?”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要的是讓世人看到我比厲北離更強,是讓世人承認我比厲北離更有資格。”男人頓了頓,“我要讓冷千秋自己看到我。”
二人也算同病相憐,一個納悶為什麼厲北離眼裡隻能看到冷千秋,一個痛恨為什麼世人皆舉厲北離。其實喬明玉也知道任煙辰的情緒從何而來,任狂當初輸給了厲京商,而任煙辰從一出生就被教導“勝者王敗者寇”的思想,父親輸了那一遭對他的影響簡直可以用“傾塌覆滅”來形容。再加上好像所有人都在全力推舉厲北離,任煙辰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隻會打仗頭腦簡單的人就這麼被大家給予厚望,為什麼他厲北離就這麼值得。厲北離此刻确實無法與任煙辰相提并論,他打不過任煙辰,更算不過他。但任煙辰卻算不得是個“小人”,他想要讓厲北離達到上限後再親手碾碎厲北離他才會有複仇的快感,倘若現在就動手,對他任煙辰來說毫無意義。
“我要殺厲北離,我們注定不是同盟。”任煙辰突然開口對喬明玉說道。
“但至少不會是現在。”
“等他成長起來,我會親手了結他的。”
“等他倆再有逾矩的行為,我也會親手了結冷千秋的。”
二人對視一笑,任煙辰開口道,“師父帶出來的,果然都是瘋子。”
喬明玉撕下條兔腿塞進任煙辰嘴裡:"師兄,吃肉。"
夜深了,風雪漸歇。
厲北離和冷千秋輪值守夜。兩人并肩坐在洞口,月光将雪地照得發亮。
"冷千秋。"厲北離突然開口,"你為什麼來柟州?"
冷千秋望着遠處:"奉命行事。"
"隻是這樣?"
沉默片刻,冷千秋看向他,"我來柟州,是因為這裡需要我,僅此而已。"
厲北離精神突然恍惚一下,他鬼使神差的脫口問道,“你說…我選的對麼?”
厲北離當初莫名其妙的被父親從邊境送回帝都,後來又莫名其妙被喬明玉說服卷入黨争,再後來仍然莫名其妙的被皇帝下令派來到柟州,如今也同樣莫名其妙的被任煙辰拉進邊境部族的紛争中。看似他在做選擇,但他其實從未做過選擇。
但在這一路上,貌似隻有冷千秋從未逼迫過他什麼。
冷千秋當然明白厲北離這個問題的意思,他沉默片刻,認真的看着厲北離的眼睛,用淡淡的語氣吐口說道:
“世間本就沒有所謂正确的選擇,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選擇變得正确。”
厲北離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他盯着冷千秋看了良久,突然伸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肩膀:"等殺了阿蘇勒,我帶你去看我爹。"
冷千秋怔了怔。
"他肯定有很多事沒告訴我。"厲北離咧嘴一笑,"到時候咱們灌醉他,讓他全吐出來。"
冷千秋垂下眼睫,嘴角微微揚起:"好。"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挨得很近,近到分不清彼此。
遠處,一隻灰隼掠過樹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