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小雨。
在來自白孔雀莊園的信累計到第八封的時候,蓋倫終于施施然走進了馬爾福家的門廳。
這個女人來到時甚至周身上下穿着老純血看了就要掐人中暈倒的麻瓜套裝,肩頭落了一點淋雨的痕迹,反而襯得她更加優雅潇灑。馬爾福家主讀出了某種挑釁,挑釁背後代表着她是更強勢的那邊——需要獻上誠意,獻上交換。灰鼠色的馬甲襯着這位權力者灰色的眼睛,廓形的淺灰色外套松散地披在肩上,就好像從某個麻瓜的高層辦公室裡剛閑庭信步地走出來,撐起一把傘那樣。你凝視着她不為你改變的衣着而懂得——純血的衣裝會變成過時的舊塵,巫師的習氣會化為繁瑣的低語,當你不得不把目光跟随她的時候,你會發現這股巫師界的新血已經無可抵抗地預備好改換天地,于是許多的門庭也隻好改換,隻為新的變遷低頭。這股變遷甚至不是從史書裡翻來的,而是新的道德,新的力量,不是一遍又一遍順從着一直強大而僵硬的保守派,再去書寫巫師們那種曾經的确輝煌但現在已經古舊得黯淡的......最後一點神光。
慵懶又矯健,矯健又目空一切。馬爾福家主也隻能微微側身,雖然他走在她的前面,卻隻能做一個引路的,非主導型角色。阿卡西娅·蓋倫懶洋洋的,像隻剛吃飽了的雌豹。
她走在他的領地甚至就像走在她的領地上。
盧修斯·馬爾福背上隐隐沁出了一點薄汗,他隻得慶幸好在書房并不是遙遠地位于世界的某個角落——他的步子僵硬地落在繁複厚重的、幾個世紀以來的著名工匠手工編制的長長地毯上,後面的女人走得不急不徐,路過的肖像似乎都被人緊急打了招呼,各各的掩上了畫中作裝飾的緞簾,隻陰森地露出一隻眼睛窺伺着這個闖入者。
阿卡西娅的點評是偷感很重。
茶壺在空中倒上了香氣撲鼻的茶水,茶色是深到發黑的紅——盧修斯·馬爾福從未如此快地聯想到它有如一碗搖曳的血。深紅茶水下的杯底是馬爾福的家徽,杯面倒映着他也出獄不久、愈發慘白的臉。外面下着英格蘭淅淅瀝瀝的小雨,從二樓書房的窗口望出去,花園裡的白孔雀在冷雨裡被淋得發-抖,變成一片灰黑景色中兩三個凄慘的白點,它們的腳上甚至都沾着黏膩的泥土。
但主人一點也沒有吩咐人去清理它們的心思。
“蓋倫小姐,我相信前七封信已經明顯地表達了馬爾福的無上誠意,”在恭敬地把她請到上座後,盧修斯·馬爾福望着女人捧起茶杯的手指說。那馬爾福标志性的鉑金色的長發随着身體前傾的弧度也向前溫馴地滑落,伴随着主人假裝鎮定自若的說話而微微搖動。
“我想四月的時候您拒絕了馬爾福對聖百合花幼兒園的資助是在給我們考驗......”盧修斯窺着女人的神色,而後者似乎隻是在吹表面的茶葉沫子,興味盎然地打量着那直達天花闆的滿牆書架。“我相信您今天既然光臨寒舍,那麼您也認為......一切是有可以商談的餘地的。”
“不錯。”蓋倫把目光從書架上收了回來。灰眼睛和灰眼睛對視——馬爾福不期然想起自己那親愛的布萊克家親戚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但布萊克們的眼睛裡總是有一團陰沉又執着的暗火——這雙灰眼睛很快地低了下去,躲開了另一雙灰眼睛的注目。
他下意識把手杖握得更緊了。
“在威廉一世征服英國時,馬爾福從他那獲得了你們的第一塊位于威爾特郡的領地。”女人輕聲慢語,輕輕地用小銀勺攪動着血一般的茶水,溫熱的水汽慢慢地升上來,又氤氲着依依不舍地消散在空中。“我記得1692年《保密法》塵埃落定之前,馬爾福家其實是極力反對的......當然,落定之後,也就很快地撇清了。我喜歡這一點,你們很實際......有人光靠曆史的榮光和自封的頭銜就能高傲地過活下去,但是馬爾福沒有,馬爾福過得又富有,又舒暢。”
“感謝您的稱許。”馬爾福僵硬地說。
“普通人發明了多少有用的東西啊。”蓋倫柔和地感歎,她的眼神輕飄飄地略過這間房子裡裝飾的古董們。“十個世紀的房子,樹木繁茂,畫作古老﹡。這叫我想起十六世紀初的另一樣東西——您聽說過贖罪券嗎?”
他聽見小雨打着微敞開的花窗,噼噼啪啪的。但他的胃那個位置忽然熱起來了。
“贖罪券?”馬爾福問。
“利奧十世教皇花光了上一任教皇的存儲,于是谕令出售贖罪券籌款,購買者就能免除現世的災禍。于是德意志諸邦得稱‘教皇的奶牛’。”
女人似乎終于倦于攪動根本不喝的名貴茶水,随手把瓷質的茶具擱在了一旁。“偷偷摸-摸,白銀級的贖罪券,适合蒙頓格斯·弗萊奇;買賣人口,打殺奴仆,黃金級贖罪券;殺當時被認為是人的‘人’,乃至屠滅一城,黃鑽級贖罪券——不過和某隻企鵝倒沒什麼關系。”
像是想起了什麼,蓋倫忽然漏出一點笑影——但馬爾福不敢放松一點。盡管最後一句難以理解,他的靈活腦瓜子仍舊轉得飛快,不過那縷笑影消失得也像夕陽的最後一縷霞光,暖意轉瞬即逝。
“可是我并不準備當‘太陽王’,也不修建梵蒂岡大教堂。我很務實,剛剛提到了。”蓋倫淡淡地說,“鄧布利多也不想做利奧十世。”
盧修斯·馬爾福的心忽然一下直墜下去。
“但是,”女人的聲音忽然甜起來了,帶一點輕微的誘哄,在這樣凄冷的小雨天簡直像松餅頂上恰到好處、熱乎乎流動的金色楓糖漿,清淡但足夠甜蜜。
“我看着這些麻瓜古董......想起馬爾福割席的模樣,又想,您是否收藏過别的什麼麻瓜東西呢,更加近代——也更加普通——?”
馬爾福本來想下意識地反駁,但他的瞳孔猛地一縮,想起了某個黑乎乎的小本子。他甚至記得那上面的麻瓜出版社,被遞過來時候普普通通的觸感,普普通通的年月日,普普通通的内頁,難以揣測的主子的年少時候的過往——隻是黑魔法物品,還是和主人歸來相關——
納西莎忽然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她丈夫失态的喊叫,接着是諾諾的道歉和扶起桌椅的聲音。
她那蒼白的面孔在一片稻草黃的頭發中隻是失神地凝望窗外的雨水。
“您——”
坐下後就優美交疊的雙腿松弛地展開了。女人身體極具壓迫力地前傾,馬爾福的呼吸都為之一滞。
“我不需要贖罪券,”蓋倫說,“我要投名狀。”
灰眼睛哀求地望着她。鉑金色的長發潑灑在額前,挨過鑽心剜骨的身體記憶又受過般地顫-抖起來,蛇頭的手杖也已經橫躺在地毯上,在暗淡的室内顯得光澤都灰敗下去。
他終于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