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宗有傳統,秋分摘柿制柿餅。以往這個任務無一例外都是交到施無畏手上,可那日他出門未細看黃曆,柿子還沒摘幾個,腳一滑,一下沒站穩,從五丈高的柿樹上摔了下來。
施無畏傷了腿,在長達半月的時間裡,生活起居大到換衣洗澡,小到倒水拿物,幾乎全靠楮知白一人照顧。
起初施無畏還有些不好意思,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就習慣了,臉皮愈發厚了起來。命令那人做事時神色自若,仿佛理所當然。
今日一早,施無畏老太爺一般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嚷道:“楮知白,我渴了。”
不一會兒,水喂到施無畏嘴邊。然而沒過多久。
“楮知白,我有些冷。”
立馬一張小毯子蓋在少年身上。
又是一聲:“楮知白!”
施無畏腿上放着一方大木箱,看着他笑容燦爛:“你的劍到了。”
少年把木箱放在桌上,拉着那人衣袖,催促道:“快打開看看。”
楮知白本沒有多少期待,所以箱子開的很是随意,啪嗒兩下很快就揭開箱蓋,裡面的東西真真實實将他驚豔住了。
他幾乎脫口而出:“好一把薄劍!”
他終于可以理解為何煉器師要收五十枚金餅的駭人高價。
不!他現在覺得,五十枚金餅給少了,這把劍至少值八十枚。
少年眼中閃着亮光,完全忘去右腿疼痛,站起來兩手扶着桌子,一臉期待道:“快拿出來試試!”
楮知白很喜歡,但……他直言道:“我不會用。”
施無畏鼓勵他:“試試啊,木待問說了,你練過很長時間。”
他很想試試,可劍握在手上,他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他忘光了,什麼都忘了,多好的一柄劍啊,為何他偏偏就忘了呢?
少年在一旁催促,讓他不禁想起少年練劍時的模樣,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這麼一把劍?他很清楚,施無畏配得,可那人為什麼是施無畏,不是他?
憑什麼不是他?憑什麼偏偏奪走他的記憶?
施無畏還在催他:“快試試呀!”扯着他的衣裳,問他:“幹嘛發愣啊?不喜歡嗎?”
不喜歡?怎麼可能不喜歡?
少年臉上神色由期待轉為擔憂,“楮知白?你怎麼了?”
房間陷入死寂。
楮知白拿着劍,在原地站了許久,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
那人聲音輕輕的,“退了吧。”
這句話幾乎奪走了楮知白所有力氣,再多說一句,他就要癱坐在地,抱頭痛哭。
他害怕這件事發生,害怕自己失态,所以他走了,步履匆匆,沒有給施無畏留下緩沖的機會。
他…不喜歡麼?
施無畏不理解那人的行為,看神情,他分明是喜歡的,既然喜歡,又為何要讓自己退掉?
少年想去找他,可站這許久,腿實在疼痛,是一步都走不得了。
施無畏不得不坐下,但又擔心那人,于是着急地沖門口喊:“楮知白!”
“楮知白!”
…
無人回應。
施無畏擔心那人會出什麼事情,扶着椅子,一點點慢慢蹲下,跪在地上,用劍劃破手指,帶着木箱,進入追尋陣。
楮知白平生最恨人臨陣脫逃,躲躲藏藏,最看不起一遇着什麼事便想着逃避之人。
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他此刻正在做的,正是躲在樹下,逃避過往,不敢面對那柄劍,更不敢面對施無畏。
施無畏還是找過來了,拖着傷腿,抱着木箱。
楮知白看見的,是忽如其來的一大片藍色煙霧。
而後,施無畏摔倒在他面前,手中木箱甩出去數丈遠,劍掉了出來,砸在地上,噌的一聲,震得楮知白渾身一顫。
少年毫無預料,兩邊手掌擦過泥地,重重摔的一下,對右腿傷勢亦是雪上加霜。
施無畏右腿徹底麻痹,手掌被嵌在泥裡的碎石子劃傷,數條細長刮痕滲出鮮血,他吃痛道:“還不來扶一下!”
楮知白疾步跑來,一手托腰一手扶着肩膀,将少年在泥地上翻了個面,問他:“疼不疼?”
少年喊道:“當然痛!我痛的快要死了!”
他向那人展露自己的兩隻手掌,讓他看見自以為駭人的傷痕,“你看,都流血了。”
楮知白眉頭緊鎖,神情嚴肅道:“回去上藥。”
施無畏一本正經道:“是啊,待會兒又要勞煩楮公子背我回去喽。”頓了頓,又接着道:“不過,回去之前,我想先看你試試劍。”
怕他又鬧别扭,少年事先說明,“這劍既買了,就不能退貨,你且先試着看看,有哪裡忘記了,我教你。你若是嫌我教的不好,大可回房自己看書研究,屋子裡什麼書都有。”
楮知白垂眸,失神的看着施無畏手上的傷痕,聽了他的這番話,真心實意地悔過,“抱歉,是我沖動了。”
少年歪着腦袋,眨巴眼睛微笑着望着他道:“你這麼大個人,不會試個劍還要我這個傷員哄着你練吧?”
那人俯下身子,将少年摟入懷中,一把抱起,将他安置在一棵老松樹下,做完這些,快步向前,拾起木箱,取出裡面薄劍。
他右手握劍,橫放胸前,雙眼從劍柄一路掃至劍尾。
下一刻,劍噌的一聲直指天穹,伴随陣陣削風聲。他後退一丈,而後迅速向前,左手掐指,右劍在掌中飛旋,破秋風,攬虹光,溪水潺潺,松針過劍刃,為少年落了一場青雨。
秋風來,施無畏盤腿坐于松下,操縱且慢,頃刻之間,把老松樹削得謝了頂。
那人劍掃前鋒,擊起青浪滾滾,越練越熟悉,越耍越順暢,一方松林成為他校場,他盡情地、忘我地享受這歡愉。
青雨落了滿地,楮知白似是還未盡興,執劍挑起青綠,雙手握劍,猛的一下,生生将地上青色一分為二。
施無畏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倚在松樹前,拍手喝道:“好劍法!”
那人停下來,轉身行至少年身前,神采奕奕,眼中閃着别樣光芒,“替我起個名如何?”
施無畏不可置信道:“那麼一把好劍你讓我來起名?”笑着點了點頭,而後一點不客氣道:“我可得好好想想。”
“我觀你方才破秋風擊青松,頗有天下誰人勝白衣之風采。不如就叫…”
少年笑容燦爛,眉毛一挑,“青風!如何?”
楮知白摩挲劍體,嘴角揚起微笑,“青風…倒是挺符合這劍的秉性。”
青風,他終于擁有一件完全屬于他的東西,他再也不是沒有武器的野修了。從今往後,他是天上宗弟子,青風劍主人。
“上來。”
楮知白把青風交給少年,側頭屈腿準備背他。
“來了!”
施無畏踉踉跄跄,幾乎是撲在那人背上。
泥地上松針鋪開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面,剛中帶柔,頗有種飄忽的不真實感。
兩人路過校場時,一身泥漬吓得正在練功的王逸少差點把他們當妖怪一箭射死。
葉道卿反應快,及時扔出槍将箭攔下,不然就他們二人這樣毫無防備,高低得挂點彩回去。
時間一日日過去,不知不覺,已進入十一月份。
施無畏的腿好了,楮知白劍術亦是大有長進。
天氣轉寒,路上人人身披厚衣,裹得嚴嚴實實,像各味的年糕,小孩兒更甚,矮矮胖胖,像外皮染了色的肉粽子。
在施無畏眼中,有一人不同,可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又或許是楮知白天生麗質。總之,厚重肥大的冬衣披在他楮知白身上,就那什麼,氣質高雅,風流倜傥,活脫脫一位貴公子。
于是他興緻勃勃,頻繁在财房和衣裳鋪子之間走動,給楮知白帶回一件又一件新衣,絲毫不嫌天寒路遠,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本來依照施無畏平日的速度,下山購衣來回一刻足夠。
可施無畏跟個為丈夫制衣的小媳婦似的,在人家店裡挑了又挑,比了又比,把所有衣裳全都看了個遍。往往沒一兩個時辰回不來。
楮知白勸不動他,又怕他凍着,隻能在他出發前,提前為他備好暖手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