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一場大雪悄然降臨。
一開始隻是小小的雪粒,細鹽一般落在地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
後來越下越大,地上樹上屋上,隐約可見着一些白。到最後,雪鋪天蓋地的來,搓棉扯絮一般,簡直要看不清路了。
與此同時,大雪将衢九塵師徒二人困在飯堂。
衢九塵前半生大都住在燕京,燕京地處大周朝北部,年年可見大雪。
但他離開那裡許多年,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雪了。
這一場銀裝盛宴,倒是平白勾出他許多鄉思來,燕京依舊是那個繁華熱鬧的皇城,可,到底物是人非,他的父皇,他的弟弟,都已故去。
皇城如今的主人,是跟他無多少相處的皇侄,那個地方,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兩人皆無言,齊身站在飯堂寬敞的屋檐下,出神地望着落雪。
目之所及,全覆銀裝,地面積起厚厚的雪,白絮輕飄飄地下,一旦挨着雪堆,立馬便沒了動靜。
忽然,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很輕,或許很重,但踩在厚雪層上,也便顯得輕了。
雪聲簌簌,夾雜着一些模糊的喊聲。
聲音近了,近了,兩人都聽得真切,那人在喚。
“楮知白!”
似乎很急很急,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現在那人身邊。
他來了。
一張愉快的臉,像原中野馬,荷下遊魚,莽撞地朝那人撲來。
楮知白張開雙臂,與撲面而來的冰雪味兒撞了滿懷。
兩人不顧抖落的碎雪,他摟着他的腰,他勾住他的肩,忽如其來地猛烈愛意讓他們幾乎要将對方揉碎。
衢九塵神情嚴肅,仔細打量施無畏的裝扮,雖滿頭落雪,可還是能看出來,他這徒弟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根發絲都在它該待的地方,束發銀冠精緻卻溫柔,上鑲一顆渾圓藍玉,裡着淺藍,外披白狐裘,唇色紅潤,讓他不禁懷疑,施無畏是不是偷用了花老六的口脂。
想起楮知白來之前施無畏的随意,又見他倆難舍難分,衢九塵不住感慨,失策啊失策!寶徒兒被楮知白迷得神魂颠倒,徹底被吃定了。
衢九塵輕咳兩聲,“我還在這呢。”
少年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臉紅撲撲道:“師尊!我們!”
衢九塵頓時無語,側頭擺手道:“去吧去吧。”
兩人緊扣十指,少年拉着他,奔向一望無際的白雪。
冬至後大概半月,葉道卿他們幾個回老家了。
畢竟距離過年隻剩半月,他們一年到頭都在家待不了多少時間。歲朝節作為大周朝最盛大的節日,也該早些回家陪陪家人。
他們一走,天上宗便冷清了許多。
不過,遠在他鄉的徒兒們也沒忘了師尊師娘師哥,寄來家鄉土産,聊表思念。
衢九塵心裡明鏡兒似的,什麼思念,什麼土産,都是他們弄來糊弄他老頭子的!
說白了他們就是不想太早回來,想用這些土産甜果兒潤潤他衢九塵的嘴,好讓他寫信給他們的父親兄長:練功不要緊,晚點兒回來也行。
說到底,衢九塵還是個受徒兒敬愛的好師尊,晚點回就晚點回吧,反正沒幾年他們就都要滾回老家,當官的當官,嫁人的嫁人,留他老頭老太獨守空山,好不舒服!
才怪呢!小氣老頭兒,嘴上說随他随他,心裡不知道悄悄罵了多少遍,這群沒良心的東西!
大年三十,年夜飯。
施無畏把碗撇到一旁,楮知白自覺地往裡夾菜,少年問道:“師尊,今年對聯是你自己寫的嗎?”
“嗯。”
衢九塵夾一塊臘肉放碗裡,用筷子一點點去掉黑褐色豬皮,一派得意洋洋模樣:“比往年的是不是要好上不少?”
“好?”
施無畏完全不能理解,誰家對聯上别字沒有,從頭到尾都是一模一樣的福字啊?!
“你師尊這麼一把年紀,還跟小孩兒似的。”
北姑輕笑,“幼稚!”
替施無畏把想說的話給說了。
“冤枉啊!”
衢九塵靈機一動,轉移話題,說起施無畏小時樂事:“說起幼稚,誰能甚過我家寶徒兒?八歲那年,也是歲朝節,想吃橘子,讓我下山買,可賣橘子的小販回老家了,我沒買着。”
“師尊!你愛吃這個!”
施無畏慌忙抓起一塊粘牙噎人的桂花糕塞衢九塵嘴裡。
“多吃些,多吃些。”
哽得衢九塵喝了一大碗水還沒吞下去。
北姑樂呵呵道:“我來說!”
擺手示意施無畏坐下,然後柔聲道:“這乖乖徒,拿着他師尊的畫筆,給每一幅年畫的神仙手上都畫上了橘子。”
白松水亦是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說道:“我記得師弟那晚偷偷溜進我房間,在我手上也畫了一個。”
楮知白把裝得滿當當的碗推回少年面前,問道:“最後吃上橘子了沒?”
“哪敢不給他搞來?”
衢九塵順順脖子,将最後一點桂花糕咽下,“我連夜下山,向楊将軍讨了幾個,不然我都怕這小娃得饞病!”
施無畏以質疑眼光看向他們三人,疑道:“有這事兒嗎?我怎麼不記得。”
擡肘推推楮知白:“你覺得是不是真的?”
楮知白指了指飯桌上那用了多年的純金燭台,認真道:“大概比它要真些。”
施無畏放下筷子,氣鼓鼓道:“楮知白!你跟他們一夥的!”
楮知白也不狡辯,站起來俯身拿了一顆橘子,剝好皮放碗裡推給少年,這事才算翻篇。
飯後,五人出了飯堂,坐在蓮池邊的椅子上,看衢九塵放火龍。
潇湘城歸吳氏管轄,吳家世代經商,家底雄厚,出手闊綽,年年歲朝節都在潇湘各鎮安排了煙火表演,今年亦不例外。
巨大焰火在空中炸開,一時間,天都亮了,各色焰光映在每一個人臉上。
禮花一炮接着一炮,小鎮萬人空巷,燦燦火氣淹沒在熱鬧的歡呼聲中。
衢九塵忽然起了勝心,說什麼也要讓自己四肢不協調的笨龍赢過那煙火。
施無畏一眼看穿,調皮道:“師尊,你讓讓,擋着我看煙火了。”
“嘿你這渾小子!”
衢九塵徑直攔在施無畏眼前,雙手叉腰頂着個大肚皮,故意不讓他看。
施無畏手撐着下巴,戳戳衢九塵肚皮,笑道:“師尊,要我說,您老兒還是多吃些罷,腰還沒我粗呢,能擋着啥?”
衢九塵讓開道來,一屁股擠在施楮二人中間,威脅道:“你小子!壓歲錢還沒拿呢,你可得小心說話!”
施無畏可不怕,一副胸有成竹模樣,喚道:“師娘~”
聞言,北姑拉走丈夫,蹙眉道:“趙辰!别欺負孩子!”
衢九塵:“夫人!”
北姑表情嚴肅,“嗯?”
好!這下衢九塵活像霜打的茄,醋浸的瓜,焉了!
吳氏煙火足足放了一個時辰,子時至,爆竹聲仿佛要将天地震碎。
白松水也買了爆竹,可天上宗留下來那幾個都是膽小鬼,沒一個敢放的。
眼看着吉時就要過去,北姑回房拿了燭火,把爆竹點了,歲朝節這才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