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衆人以擔憂葉四寂寞孤單為由,厚着臉皮賴在皇宮,就此住下。
半夜,施無畏收到千裡傳音,攜楮知白趕到,依照孫先生的安排,在葉四隔壁房間休憩。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葉道卿起了個大早,敲響坤甯宮宮門。
吱呀,兩拳寬的縫隙中露出一顆潦草梳洗過的腦袋,睡眼惺忪,問她:“找誰?”
“你主子。”
“太早啦,娘娘還沒醒。”說着侍女便要關門。
葉道卿手掰着門,笑盈盈就推門進去了,侍女在後面小跑着追,她在前面大跨步快走。
“你做什麼!”
“娘娘還沒醒呢!”
侍女慌慌張張,是叫也叫不聽,追也追不上,光是叫喊和疾跑聲就已将坤甯宮的黑暗寂靜驅散。
從前葉皇後在時,葉四每日和趙胤來此處瘋跑耍玩,早就對坤甯宮布局了如指掌,不用侍女帶,她自己就能精準找到第五雅卧房。
葉道卿兩步做三步,輕手輕腳推開門,此時天幾近破曉,房内說暗不暗,将亮未亮,窗牗半開,清晨的涼風吹得帷幔輕輕蕩漾。
侍女莽撞的沖開門,悄悄來到葉四跟前,小聲懇求道:“娘娘還在睡覺,您先出去。”
“不必。”
薄紗下,倩影搖曳,女子隻着單衣,長發披在胸前,聲音平靜而溫柔,“回來了。”
聞言,葉道卿一挑眉,揶揄道:“喲!猜得這麼準。”
第五雅嘴下亦不饒人,“能在這宮裡這麼橫沖直撞的,除了你葉道卿,還能有誰?”
“好吧,你快起來。”
不等人請,葉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催促道:“我有話對你說。”
“寶珠。”
“哎。”
侍女抱了衣裳站在床邊,兩邊帷幔拂開,佳人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簡單洗漱過後,未再梳妝,披頭散發,坐在葉四對面。
第五雅道:“你去南诏了。”
不是詢問,隻是平靜陳述,像老友間的簡單寒暄。
“嗯。”
接下來的話,饒是葉四前夜在心中複演過無數次,話到嘴邊,也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第五雅仿佛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沒等葉四開口,便輕輕笑出聲來,鼻腔發出的輕聲在寂靜的春晨顯得孤寂而悲怆。
“嗨——”
首先發出的,是一聲長得幾乎探不到頭的歎息。
葉道卿鼓起勇氣,直了直身子,把在心中演練過無數遍的話語全盤托出:“五日前,我們到了南诏。”
“我知道了。”
聲線平緩悠然,與他們在茫茫大漠聽見的叮當緩長的駝鈴聲異曲同工。
隻不過後者的目的地在楮城,而前者,此生恐怕都無法再出宮門。
話忽然被打斷,一向有話直說豁達豪放的葉四,竟一下子慌了陣腳,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她規矩的并着腿,兩掌覆在膝上,手指扣着光滑細膩的衣料,掌心微微沁出汗水。
第五雅亦無言,起身走向窗邊,此時天已微微亮,第五雅索性将窗子全開了,院外天空四角方正,高樓殿宇将無邊霞光都給遮住了,隻能瞧見依稀金紅的餘色。
她在窗邊久久矗立,葉四眼神也一直往那邊望——第五雅何時會将它取下?
正想着,第五雅的手便向那金燦燦的長槍伸去。
隻見她一邊虔誠的捧着槍,一邊慢步朝葉四走來。
槍停在葉道卿眼前,它向她發出呼喚:“南诏路遠,我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葉道卿不想收更沒臉收,腦袋雖這樣想着,可手卻不聽使喚,鬼使神差伸了過去。
待她反應過來,第五雅已經坐回她的對面,而那杆金燦燦的槍,此刻就在她手中緊緊握着。
天徹底亮了,同時醒來的,還有幾聲鳥叫。
侍女進來吹了蠟燭,看她們二人一個呆坐着雙目失神,一個被長槍勾了魂,不敢多說什麼,輕步離開,悄悄關上房門。
嘭!
忽如其來的一聲讓兩人都不由抖了一抖,将她們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
原來,是院子裡一個毛躁的侍女打翻了洗臉盆。
嘭!
又是一聲,這回依然把第五雅吓了一大跳,而葉道卿卻沒被吓着,因為聲源在她。
金槍從葉四手上消失了,轉而又出現在桌子上,連帶着掀翻了侍女剛吹滅不久的蠟燭。
葉四頭一回紅了臉,朗聲道:“槍,我不能收。”
第五雅擡手把槍往葉四那邊推了一寸,“既答應了送你,便無需退卻。”
啪的一聲,葉道卿幹脆把槍一扔,恰巧落在第五雅掌中。
“前幾日,我在王氏府裡丢了槍。師兄幫我撿了回來。”
葉四頓了頓,咽了咽口水,接着說道:“我希望……”
忽然,葉四大叫一聲,“唉呀!”
怒砸兩下桌子,直将蠟燭捶落在地上。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第三次第五雅還是沒逃過,這回直接被吓得站起來,穿着宮服拿槍,一副受驚模樣,看起來滑稽又古怪。
更古怪滑稽的是葉四。
“或許有些肉麻。”
葉四一鼓作氣,對第五雅說出今日一過或許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說的話:“我有自己的紅纓槍,陪了我許多年,為一生中重要之人所贈。”
說着葉四便拔出槍來,以一種極緻珍視疼惜的眼神将紅纓槍從頭至尾撫摸了一遍,“我很愛惜它。”
她忽然擡起頭,望向一臉不知所措的第五雅,“現在,我希望你能夠把握好自己手中的槍,千萬别丢了。”
她望向紅纓槍,又重複了一遍,“千萬别丢了。”
話音剛落,一束淡淡的亮黃色晨光透過窗棂,印在金槍上。
天徹底亮了,窗外窸窸窣窣,幾隻麻雀抓着柿子樹的細枝,侍女不小心打翻臉盆留下的水迹已經幹了大半,遠處山頂的古寺響起鐘聲……
新的一天開始了。
千回百轉,金槍最終還是回到第五雅手中。
第五雅究竟是何表情,她不知道。
她大步走來,又大步離開,侍女沖她微笑,她亦揚起嘴角。
她走了,回到孫先生給安排的住處,将一排屋子的門挨個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