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吳千頌來到一家高檔客棧,敲響了吳彌生的房門。
咚!咚!
不多久,吱呀,門縫裡鑽出來一張睡眼惺忪的面龐,“千頌?”眼睛一亮,喜道:“你願意跟哥哥回家了?”
吳千頌故意避開不答,開門見山,直言道:“哥,師兄砸了人家的店。”
房門徹底打開,吳彌生微微皺眉,上唇擠着下唇,仿佛在思考什麼很難的辯題,良久,才疑道:“你是來找我拿錢的?”
吳千頌拼命點頭,朝哥哥攤開兩隻手掌,笑呵呵道:“嗯,有多少給多少,越多越好。”
吳彌生長歎一口氣,轉身回屋,從床頭一方精緻的小木箱中取出一沓銀票,遞到弟弟手中,無奈道:“早猜到你會為了這事來找我,喏,都準備好了。”
吳千頌兩手接過,收了銀票就想走。
吳彌生拽住他,誰知吳千頌勁兒大,竟是直接将人拖到了門口。
本着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原則,吳千頌側頭止步,跟着進屋,準備等哥哥把憋在心裡許久的苦口婆心的長篇大論說完再走。
客棧屋内,兄弟兩一東一西的坐着。
吳彌生神情嚴肅,“千頌,給哥哥一個準話,你還要在這待多久?”
吳千頌搖頭,如實答道:“不知道。”
聞此言,吳彌生氣上心頭,長歎一口氣,蹙眉無奈道:“下山以來,你們在大周朝各個地方的行動如今已是人盡皆知,哥不想你摻和到那些事情裡,你能明白嗎?”
“沒摻和。”
吳千頌端正坐着,看着哥哥的眼睛,極認真地說道:“哥,天上宗已經散了,三師兄沒有加入任何黨派。”
吳彌生兩掌撐在桌上,前傾着身子,語重心長道:“千頌,有的人從生下來就注定了這輩子無法獨善其身。欽天監的大周朝修士榜上寫得明明白白,施無畏年僅十七便位列修士榜榜首。這樣一位有着駭人實力的天才,無論是朝堂還是江湖,都不可能允許他遠離紛争,避世而居。他的靈力修為,是最有力的實力證明,沒有人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吳千頌絲毫不以為意,垂眸淡淡道:“且慢可以打跑他們。”
吳彌生搖了搖頭,無比肯定的說道:“身體會疲乏,靈力會耗盡。求賢者打跑一批還會再來一批,你若跟着他,今生都不可能再有安生日子可過。”視線轉向窗外,歎道:“更何況,那夜他一路追殺王家二公子至金陵,雖未得手,但外界已經默認他站在陛下這邊。”
吳千頌答:“哥,師兄對我很好。”
“恩情可以用錢财、人力抑或是其它物資來償還。哥不想你冒險。”
吳彌生手覆在弟弟手背上,略帶懇求地說道:“千頌,哥隻剩你一個親人了。”
吳千頌看着哥哥,語氣平靜,不摻任何一絲感情,“哥,師兄也隻剩我了。”
“……”
一陣風吹了進來,吹得吳彌生脊背發涼。
吳彌生自嘲似的笑了笑,歎道:“在你眼裡,師兄比哥更重要。”
吳千頌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和平常一樣,不鹹不淡,胡亂回答:“早些睡吧。”說完,把哥哥晾在原地,轉頭就走。
吳彌生一下子站起來,極力壓抑心中苦澀,朗聲道:“你是不是還在恨哥當年把你一個人扔在天上宗。”
聞言,吳千頌頓了頓,小聲說道:“困了。”把銀錢揣進口袋,自顧自離開了。
施無畏剛喝過藥,楮知白靠在床頭,屈着一條腿,讓人枕在自己大腿上,用一種長輩哄小孩子睡覺的姿勢,手掌有節奏的在少年手臂上一拍一拍,嘴裡小聲哼着施無畏從前教過他的潇湘小曲。
或許教過?
不然他一個記憶全失的人,怎麼能唱得如此得心應手?
不知過了多久,蠟燭燃了四一,少年呼吸平穩,似乎睡着了。
那人輕輕托起少年肩膀,身體懸空,勾着腿,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往床下移。
等自己下來了,便扶正少年腦袋,将少年頭發一绺绺撈出來放在被子上,再細心掖好被角,做完這些,楮知白輕手輕腳,熄了蠟燭,悄悄出了房間。
等那人到屋外一瞧,果然,和他猜的一樣。張冠李戴那兩個大塊頭門神似的一人坐一邊,在門口已經睡死了。
楮知白繞過他們,正準備下樓,擡眼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循着樓梯往樓上來。
“吳老幺,這麼晚還不睡?”
“剛辦完事回來。”
吳千頌神情嚴肅,配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再附上他開口說出的話,一時竟顯得有些滑稽好笑。
若換作平時,楮知白一定會揉着師弟的腦袋,将他狠狠嘲笑一番,可如今他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那人停在樓梯口,問:“有事找我?”
吳千頌點頭,“嗯。”
楮知白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道:“最多一刻鐘,時間一到我就得回去。”
吳千頌卻道:“用不了這麼久。”
客棧屋頂,師兄弟倆背靠青瓦,望着皎潔明月無限怅惘。
楮知白倆手交在頸後,一腿伸直,一腿彎勾,眼睛直直盯着圓月,一句話沒說。
深夜寒涼,天上刮起陣陣清風,發絲跟着到了天上,可終究逃不過身體禁锢,沒多久便又落了回來。
吳千頌坐起來,兩臂抱着膝蓋,幽幽道:“青風不屬于這個世界。”
楮知白轉頭,看着師弟疑道:“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楮知白淺淺笑了笑,“照你這麼說我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吳千頌神色冷淡,喉嚨裡哼出一陣音。
“嗯。”
楮知白坐起來,臉色是說不出的複雜,“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吳千頌卻道:“師弟沒這個本事。”側頭與那人視線對上,狡黠一笑,“直覺。”
不知怎的,楮知白心裡陡然升起一股無名之火,言語中暗含怒意,“小孩子家家大半夜不睡覺,淨在這說胡話!”
言畢,拉着小師弟就要下去。
吳千頌抽回手,一雙眼睛懵懂且純真,眼神中卻帶着些許審視意味,“師兄,你不覺得天上宗的一切都很熟悉嗎?”
楮知白略帶愠色,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嘴角一抽,道:“吳千頌,你要不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你早知道望府會發生什麼,對吧?”
吳千頌不再看他,而是仰頭望着月亮,緩緩道:“不用緊張,師弟沒有讀心術,但,我眼神很好,那夜,你的表現實在不像一個剛得知真相的人。有急切,有慌張,但沒有一點意外或是驚訝。”
楮知白輕輕一笑,他的确看見過望府在大火中淪陷的場景,但隻是極短的一瞬,很快他便被拉回到現實。
至于他的身份,很早之前,那臭道士便告訴楮知白,他不屬于這個世界,隻有抱樸之術成功了,他才能順利離開。
隻是,他沒想到這個平日裡表現得癡呆憨傻的小師弟,居然能光憑一些無人在意的蛛絲馬迹就剖析出與他所知相當的結論,實在是令人意外。
他忽然有些替吳千頌感到慶幸。
畢竟,如果他的靈力沒有消失的話,他或許會嘗試……滅口?
畢竟,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經曆過那夜的噩夢之後,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會像他一樣能夠無條件信任陪伴施無畏的人。
再者說,方才吳老幺說的若是被施無畏知道了,他拿不準施無畏會不會因此惱他。
況且,施無畏的身體狀況如今是再受不得任何打擊。
所以,他必須讓吳千頌在施無畏身邊消失。
不!
最好讓所有人都消失在施無畏的世界裡!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找到一個像袂花墟一樣的地方。過上隻有你我的二人生活,這樣的話,就算大周朝明日便滅亡,也與他們無關。
見他久久沒有回答,吳千頌移回目光,看着他懷疑道:“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起身站在楮知白對面,“你真的喜歡施無畏?”走前一步,仰頭望着他:“你真不知自己是誰?”
楮知白兩手抱在胸前,目光凜冽,淡淡的看着吳千頌,“你是在懷疑我嗎?”
吳千頌盯了一會兒,而後釋然一笑,“好吧,我信了。”
腿往青瓦上一跨,說走就走。
“一刻鐘到了,師兄,回去吧。三師兄還在等你。”
楮知白一步未動,問道:“吳老幺,你為什麼不跟你哥回去。”
雖然心中早有答案,但他依然想聽聽小師弟的回答。
誰料,吳千頌一步未停,一邊繼續大跨步往前走,一邊反問他:“三師兄又是打人又是拆屋子,你為什麼不丢下他?”
楮知白跟上來,反駁道:“這哪能混在一起說?”
“一樣的,我也喜歡三師兄。”
楮知白登時頓住腳步,低喝:“你說什麼?”
吳千頌一臉見怪不怪的樣子,故意拖着長音,“放心,我隻把師兄當哥哥,不是你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