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撲通!往下一跳,消失在月色中。
留楮知白一人在屋頂上,臉色紅了白,白了青,不知所雲,亦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趁施無畏還睡着,楮知白悄悄離開房間,在不遠處的花鋪裡挑了又挑,最終帶着一大捧栀子花回了客棧。
才進門,一位不速之客端坐在客棧靠門的方桌上,向他打了聲招呼。
“楮師兄,早啊。”
楮知白點頭回應,“早。”
吳彌生不緊不慢,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問道:“昨日的事情,不知楮師兄考慮得怎麼樣了?”
“還沒考慮好。”捧着栀子便大步上了樓。
楮知白停在房門口,将門悄悄推開一條縫,确認人還沒醒,輕手輕腳擠進屋,把昨日的紫薇小心拿出來,換了栀子插瓶裡。
晨風鑽着窗縫刮進屋,楮知白擔心少年受涼,踮着腳走向窗戶,手搭在窗框上。
吱——
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那人心中一顫,楮知白回頭往床上望了望,見人沒醒,松了口氣,又踮着腳往桌邊走。
那夜過後,施無畏常常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除了偶爾夢魇之外,幾乎從不下床。
衣食住全由楮知白一人照顧,熬藥喂飯、洗澡擦身、哼曲兒哄睡,楮知白簡直事無巨細,無微不至。
當然,他很樂意做施無畏的小老媽子,隻是有一點讓他很是憂心。
施無畏幾乎一直在昏睡,清醒的時候少得可憐,甚至,他無法确定,施無畏如今是否能分得清夢境和現實?
或者說,施無畏還有走出那夜的可能嗎?施無畏以後會不會徹底變成一個瘋子?
他不敢再往下想。
“咳咳咳!”
帷幔下,少年雙目緊閉,眉毛擰成一團,蒼白的唇一震一震,喉嚨很幹,聽起來就像是年邁的病驢在嘶吼。
楮知白倒來溫水,快步跑到床邊,左腿屈膝跪在床上,手掌塞到少年背後,将人緩緩扶起。
嘴唇碰到水面的那一刻,少年下意識捧起茶杯,急急地就往嘴裡送。
楮知白一邊幫忙扶着杯子,一邊輕輕拍打少年後背,幫他順氣。
“慢點喝,别嗆着。”
說什麼來什麼,施無畏抓起杯子猛喝一大口,突然,臉一紅,推開茶杯,兩手扒在楮知白肩上,低下頭猛咳。
“咳咳咳!咳!”
楮知白扔了杯子,把人攬到懷裡,讓少年靠在他肩上,寬大的手掌撫上單衣,對準少年後心有節奏的緩慢拍打。
不多久,施無畏平靜下來,等人不出聲了,楮知白才敢對着半夢半醒的施無畏打馬後炮:“急什麼?還怕我和你搶?”
“等病好了,你可得好好疼疼你楮公子。”
楮知白身體往下傾,小心抱着少年的腦袋,緩緩往枕上放,邊放還邊不忘自言自語地埋怨道:“你看看誰家大男人跟個小媳婦似的天天伏在床邊照顧人?”
說罷,細心掖好被子,手臂壓在少年頭頂,微微合上雙眸,俯身在少年額上落下輕柔一吻。
唇瓣碰到額頭的一瞬間,楮知白猛地瞪大眼睛,這麼燙!
他起先還不敢信,伸手貼了貼自己額頭,又騰出一隻手去和施無畏的做對比,心下一沉,真發燒了!
楮知白揚起脖子,朝門外高喊:“張冠李戴!去叫醫士過來!”
門口,張冠提刀對準李戴屁股猛戳,提醒道:“叫你呢!”
李戴白他一眼,“你怎麼不去?”
吳千頌剛吃完早飯,端了肉粥給施無畏送來,瞧見門口兩人推推搡搡,嫌棄道:“别擋路,一邊去。”
說着,一腳踹開房門,還未踏入一步,便被楮知白吼了出去。
“醫士呢!怎麼這麼久還沒來?”
吳千頌放下食罐,滿臉不解:“醫士?什麼醫士?”
純白床簾下,楮知白跪坐床邊,正在解施無畏衣裳。
“施無畏發燒了!你快去把醫士叫來!”
吳千頌正要去尋,門外,吳彌生領着一位年邁老者,急急沖入屋内。
看清來人,楮知白立馬翻身下床,拉開床簾給大夫騰出空間。
吳彌生靠在床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脖子上還挂着一個舊藥箱。
老者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間熱汗,看了楮知白一眼,擺手道:“别急,先出去侯着。”
吳家兄弟倆相視一望,默默退出屋子,楮知白則賴在床邊不動。兩隻眼就沒從施無畏身上移開過一秒。
老者坐在凳子上,氣定神閑打開藥箱,調侃道:“怎麼着,你也會看病?”
說着,還往旁邊挪了挪,擡眼看着楮知白,“要不你來?”
楮知白抿了抿唇,低聲道:“我一直在外面,有什麼事随時叫我。”不情不願地朝門口走去。
快到門口時,老者輕輕一笑,悠悠道:“放心,你相好死不了!”
嘭!的一聲,楮知白把門關上了。
一個時辰後。
“黑衣服那個,你進來。”
楮知白幾乎是立刻閃身入屋。看着少年安詳的睡容,焦急地問道:“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
老者站起來,指着床上那人,沒好氣道:“我好心給他紮針,他張嘴就說要拿劍刺死我這個老陰兵。也就是我力氣大,兩下就給他按住了,不然今兒個我這條老命得送在這兒!”
楮知白沒有回答,而是半眯着眼,将老者上下打量。
老者一屁股坐下,擺手道:“哎呀,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沒意思!”
楮知白抱手扶額,無奈道:“謝塵緣,你演技真的很拙劣。”
老者眼睛一亮,爪子攀上楮知白手臂,喜道:“不錯啊!居然認出來了!”
轉過身來,面對着楮知白,得意洋洋道:“我早說過我們還會再見面。說說吧,誰這麼有本事,把好好一朵小白花折磨成這幅樣子。”
楮知白:“你不要明知故問。”
“望家那事?”
道士嘴歪到一邊,撓了撓頭,不解道:“不對啊,我分明聽見他喊我娘。”
楮知白歎氣,“桃花源。”
謝塵緣大驚:“你們造了個假娘騙他?!”
楮知白再次扶額,“其實你可以少說一些廢話。”
“你跟你相好一個樣!對恩人沒點耐心!”
謝塵緣怒氣沖沖,指着桌上茶壺,氣勢洶洶道:“倒杯茶給我喝!說這麼多都給我講渴了!”
楮知白坐在床邊,伸手把少年臉上略顯雜亂的發絲别至耳後。
而對謝塵緣,則是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謝塵緣手都伸僵了,楮知白仍未看他一眼。
他接着怒氣沖沖,弓臂聳背,牛一般頂到桌上,“我自己倒好吧!”随便拿一個茶杯,倒了水往嘴裡送,“哎喲!這麼燙!”噼啪!杯子給他扔地上砸得粉碎。
謝塵緣搖着舌頭,含糊道:“你這怎麼連壺能喝的水也沒?”
楮知白擡眸看他一眼,起身拉上床簾,“把療愈之法說清楚。”
“帶他去過一個地方,這客棧推開窗就能看見望府,待在這裡,他一輩子也别想好。”
謝塵緣慢步走到窗邊,兩臂搭在窗台上,望着不遠處幾乎完全碳化的府邸,緩緩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可偏偏他這藥舉世無存,隻能靠他自己遺忘,或是釋懷。”
側頭看着楮知白,朝他伸出手掌,“我這裡還有一些你師祖從前給的神藥,堅持服用,或許可以将他的記憶在腦海中慢慢淡化。但有一點,在他完全恢複正常之前,千萬不要再讓他受到類似的刺激了,一絲一毫都不能有,你可明白?”
楮知白低頭,失神地望着手中木盒,輕聲問道:“否則會如何?”
謝塵緣靠着牆,手肘撐在窗台,掌上一枚銀針在指尖來回翻轉。
“一切努力功虧一篑,這些經曆将成為他一生的夢魇,哪怕是一點微小的細節,他都會記得清清楚楚。”
楮知白收了藥,一雙眼睛滿懷期待的看着謝塵緣,問:“你會桃花源嗎?”
謝塵緣蹙眉,那表情就像是眼前出現了一條穿着薄紗跳肚皮舞的黑狗。
“你師尊沒教過你做人不能連吃帶拿?”
楮知白微笑,“我師尊常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