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姑娘,昌齡先生的《詩格》,你可讀過?”崔昭的聲音冷冷的。
“……讀過。”
“平日裡看你溫和守矩,不想竟算計起我來,嗯?”
“先生都知道了。”江持盈老實承認,隻是心裡覺得說“算計”未免過頭。
“你不想嫁柳堯章,還不願讓别人知道,将信藏在我的書房裡。你知道那天他會來我這裡清談,便借此傳消息于他,讓他拒婚。”崔昭随意地翻着書頁,也不看江持盈,幾句話把她的小動作說得明明白白。“隻是我想不明白,你名聲受損,江伯爺臉上也沒有光,柳家因此與江家交惡,對你有什麼好處?”
崔昭丢了書,緊緊盯着江持盈。
“好處……就是我不用嫁給他。”江持盈這回答等于沒回答,随即她起身鄭重一拜,滿是誠懇道:“學生這樣做斷沒有冒犯先生之心,算計更是無從談起,不過是無奈之舉,還請先生……”眼下自己什麼打算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先生為了自己莫名被算計不高興了。
話沒說完,崔昭問:“你将信藏在我的書裡,為什麼這麼笃定我不會發現?”
“因為……先生您不愛看詩,您平時都看文賦。”江持盈越說頭埋得越低。
“呵……”
空氣凝滞片刻,傳來一聲簡短的嗤笑。崔昭自己都沒留意,他從沒翻過這本《詩格》。他又看看面前低頭恭敬的小姑娘,心想平日裡溫吞乖巧的小姑娘竟然藏着百般的心思,看來江家與柳家的種種并非如傳言般。這小姑娘不惜毀了自己聲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費盡心思就為了毀婚。
“既然不想嫁,為什麼不和江伯爺直說?”
“先生怎知我沒有說過……”
崔昭心裡一緊,已經明了。原來,她不喜歡柳堯章,卻也有身不由己的苦楚。
“還算聰明。”崔昭恢複了往常的笑,淡淡點評。
江持盈聽這話音,先生這就不生氣了?
“想必,這件事你斷然不敢讓江伯爺知曉,我可以不去多嘴,不過要你幫我一個忙?”
江持盈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就這樣被輕輕揭過,一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你也幫我傳封信。”崔昭說。
“啊?”這麼簡單?
。
三天後,官道上車馬辚辚。
江持盈一臉愁容地靠在馬車窗邊,偶爾抽噎幾聲,再拿上帕子擦拭臉頰上并不存在的眼淚。
她難過,她裝的。
柳家退婚之後,不用想也知道江家的大小姐顔面丢盡了,京城裡流言四起,勳貴們自是覺得柳家不知好歹,可那些文官清流之家倒說柳公子有傲骨,竟有其他的世家前去說親。這就顯得江持盈更沒臉了。江伯爺憋了一肚子火沒出發,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叫江持盈跟着姨母蔣氏離了京城,去江甯消夏。
如果說非要有什麼傷心事,那就是伊娘,臨走前一天晚上,伊娘摔傷了腿,江持盈不舍得她跟着奔波,就叫她留在京城休養。唉,這江南的小橋流水,伊娘一直想來看,可惜了。
想到這,她又歎了一口氣。
蔣氏看它如此忙寬慰道:“持盈啊,你也别難過,姨母帶你和妹妹離了這是非之地,看看好山好水,這心呀也越發寬敞,開心的事裝得多了,難過的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姐姐……”開口的是江家的二姑娘。江持盈倒是一愣,自己素來不讨她妹妹喜歡,她怎麼也一臉憐憫。大概是看她的境遇太慘,倒消解了些許對自己的怨恨吧。
江喻盈道:“流言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姐姐且遊玩幾個月再回去,說不定,京城裡早就忘了這事了。”
這話說得倒是有道理,江持盈順勢止住了愁容。“妹妹說得有理,我應該看看風景,放寬心。”
掀開馬車的簾子,外面日頭正曬,遠遠地便見前面驿站兩邊站着一排士兵,铠甲長矛列隊齊整,看着像是軍營的。江持盈正好奇,聽得小厮傳話。
“夫人、小姐,前頭驿站檢查,請夫人小姐收拾好,稍作休息。”
“知道了,把文書給長官,按規矩辦。”蔣夫人交代着。
江持盈倒是疑惑:“往年出京也沒見盤查呀?”
“聽爹爹說是因為臨川王。”江喻盈說。
“臨川王?”這三個字,讓江持盈心中一驚。第二世臨川王陸聞铮謀反,她就死在亂軍的箭雨之下。這一世她許久沒有聽到臨川王的消息,隻知道臨川軍一直守在北方,上一世的謀反也并未發生,原本早就将這事給忘了,誰承想在今天忽然聽到,江持盈緊張得一把抓住江喻盈胳膊:
“你是說,臨川王在這裡?”
“沒有,臨川王在漠北鎮守呢,隻是他麾下的幾位将領回京述職,軍機在身,這才盤查得嚴。”江喻盈仍舊往窗外望着,似乎并未察覺到姐姐的異樣。
到了驿站,馬車停下來江持盈隔着紗簾往外看。
那領頭的兵在馬車前頭盤問小厮,另一個兵繞着馬車轉了一圈,對着後頭一輛奴仆的馬車點指頭。過了一會兒,另有一個小吏打扮的年輕人上前,先拜了一拜,蔣夫人命人掀了簾子。
那人道:“問蔣夫人,二位小姐好,多有驚擾,還請見諒。”說着便又是一拜,揮手示意放行。
江持盈想,這能查出點什麼呀。卻見其他的過路百姓一個個排着隊,在一排長桌前列隊站好,士兵将他們的包袱文件一一攤在桌上,用長槍翻檢。
江持盈忽地想起那天。
暮色沉沉的書房裡,崔昭說:“你也幫我送一封信。”
那天她就沒明白,崔先生要送一封信去江甯,為什麼要叫她幫忙。崔先生說府裡來人告假,她既然她要去江甯順帶幫個忙,不是難事。可是他們一行人的馬車多慢,官府的差役多快,怎麼算也不是個順帶的事,不對,不對……江持盈攪着兩根手指,越想越不對。崔昭不僅僅是早知道她要随姨母出京的事,更重要的……
“喂!”驿站差役的一聲呼喊吸引了她的視線,那人對着驿館後面喊:“這包查完了,裝那匹馬,抓緊送走。”
過路的行人和馬車依然排着長隊等待檢查,差役正将一包一包的文書信件搬到新的馬匹上。
江持盈忽然明白,崔先生讓她送信是因為伯爵府的女眷不會被查。
那就是說,崔先生的這封信,不能被官府知道。
如果說三天前,她還覺得這一世,她可以長命百歲。
那現在,她心底朦朦胧胧生出一種危險的直覺,且過一天算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