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
江持盈一路跟着進了城寨,低着頭,偶爾警惕地偷看幾眼四周的情況。
順着火把的光亮看去,一條小路蜿蜒向深處,每隔不遠便有幾個民兵打扮的人把守着。
船停在碼頭,陸聞铮在跟幾個守衛說話。一個紮着紅頭巾,似乎是個領頭的男人喊了一聲,“六哥!”,然後他往後頭吹了個哨,沒一會兒,後頭便三三兩兩從灰暗的地方走出來幾個人,隔着些距離都跟陸聞铮打招呼。
江持盈就站在船邊,臉上被陸聞铮用淤泥塗了一層,半幹後擦掉,便剩下一層斑駁的髒污,不細看還真像久在太陽下曬着的漁民的臉。她縮在那件粗麻袍子裡,又瘦又小根本沒人注意。
過了一會兒,陸聞铮回來了,身後跟着剛才那批漢子。
陸聞铮站到她面前,朝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接着将甲闆上蓋着的篷布一掀,露出裡面整整齊齊碼好的貨物,他手上挑揀了幾樣,才将一個麻布袋遞給她。
袋子很大快有江持盈一半高,沒想到接到手裡,倒不算重,袋子裡透出一些淡淡的香氣,似乎是一些采摘沒多久的藥草。
江持盈接過大袋子側着身,瞄了一眼陸聞铮,他肩頭扛着一個大木箱,身後那些跟上來的漢子也一個個扛上貨箱,隻聽得陸聞铮喊了一聲:“起貨——”
一行人開始将船上的貨品一件件卸到碼頭上,從碼頭到貨船,跑了一趟又一趟。另有幾個漢子将貨物分揀往山上運。
江持盈這些年嬌養在伯府裡,是半點粗活也沒幹過。江伯爺一心要洗脫掉她小時候放養在邊境的野氣,請了各樣的教規矩的婆子教她,時間長了,江持盈也真就收斂了那放肆慣了的個性,身體卻也是越來越瘦弱,到後來進了書院,人人都道江持盈是個溫暾守矩的大小姐。
第四趟上船,江持盈已腳步不穩。陸聞铮依舊是将一個麻袋遞給她,不想後面的一個漢子笑道:“六哥恁地偏心啊,兄弟們搬大箱子,這小兄弟就搬個這。”說話間就動手拉扯她。江持盈被他扯一個趔趄,另一個漢子叫道:“老餘你少在這屁話,六哥剛才說話你沒耳朵聽,在這擋道,趕緊地挪開,大夥還着急喝酒呢!”
江持盈依舊低着頭,悄悄擡頭看了一眼陸聞铮,他并沒什麼表情,隻是偏了偏頭示意她繼續走。
踉跄着到碼頭,麻布袋重重地落在地上,抱着的人已然脫力,虛虛地伏在上面,剛喘口氣,胳膊被人拉了起來。
江持盈回頭,是陸聞铮。
他低聲,指了指右邊不遠處一個身影:“看見那個人了嗎?跟他走。”
江持盈轉頭看看船身還剩一小半的貨物,又看看陸聞铮。
那些人會不會說什麼?
陸聞铮意會:“你不用管。”
碼頭上的号子聲和說話聲漸漸遠了,淹沒在漆黑的夏夜裡随風散去。
前方帶路的人提了個小燈,腳步輕快,一路往坡上走,路邊的竹樓和木頭小房子越來越多,應該都是寨子裡的人家。
最後,在河邊一所小竹院停了下來,院門口泥牆上挂了一盞燈,微弱的光照着院子,能勉強看個大概。江持盈跟進去,院子很小,隻有兩間草屋 。
帶路的人停下腳步,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六哥叫我帶你來休息,我帶到啦,回去啦。”
他說話的聲音含糊卻隻能。
江持盈這才發覺,竟是個小孩子。她現在是個啞巴,沒法道歉,就沖他笑了笑。
黑暗裡,估計他也看不見。小孩一個轉身就跑遠了。
江持盈取了牆上的油燈,輕輕推門進去,屋裡簡單地擺了兩張桌凳,和一個藤塌,空蕩蕩的。
右邊一個竹編的小門,推開進去也是一個小房間,有一張小竹榻和一些零碎的物件,好像是有人住過。
房間的窗戶正對着屋外的河,能聽到潺潺的水聲。周遭的一切都是安靜的,困意便在一瞬間襲來。
江持盈覺得自己累極了,将油燈放在床頭,拖着身子挨到榻上,昏昏沉沉卻睡不着。
這一天發生的事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那個自稱霍六的男人真的很危險。這是她早就得出的結論。現在江持盈又加了個詞——
無恥。
威脅自己來走貨,換自己的衣服,還說得那樣坦然,崔先生的印章一定也是那時候被他翻出來的。
說到印章,江持盈也覺得奇怪,也不知道怎麼就被帶在她到江甯的行李裡,江持盈猜是那天在松雪齋,她把先生交代的畫收拾好,天色晚,匆忙間伊娘把這枚章當作自己的筆墨物件收拾了回去,又放進了行李裡,才帶了過來。
那時在姨母家,不比在自己府裡,這些物件保不齊要被下人看到,可是不得了的,于是她将這枚印章和那封崔先生要送的信随身帶。信送出去了,印章則裝在進荷包系在裡衣的腰間,除了她自己沒人能知道這枚印章的存在。
當然現在還多了個陸聞铮。
所以那個人能發現這枚印章,必然是将她的外衣全都除去了……無恥。“霍六,一聽就不是什麼好名字,霍老六!”
江持盈小聲罵。
還把自己圖個大花臉!醜死了,她又在心裡羅列了幾樁陸聞铮的惡行。
忽然,她又想到他喚自己的那聲“阿遲。
“阿遲,娘親和你爹說好了,隻要你乖乖在學堂待上一個月,就給買小馬,到時候娘親陪你騎。”
想到過去的事,江持盈的心裡泛起一陣酸楚。“遲”是她母親的姓氏,當初起名字的時候,爹偏要選這個字。
“遲盈”。
爹說,盈滿則虧,人生要晚一點圓滿才好。
隻是後來……後來……娘親的記憶已經離自己很久遠了,再後來,她回了京城,江伯爺總說這個“遲”字不好,這才改了這些事已經很久不提了。
陸聞铮誤打誤撞叫的這一聲,讓她覺得這個人好像也沒那麼讨厭。
潺潺水聲伴着碎碎念,江持盈終于在泛着魚肚白的晨霧裡睡着了。
陌生的地方,她睡得并不踏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房間外有腳步聲,忽淺忽響,還有嘩嘩的一陣陣水聲,各種細微聲響裡似乎還有一聲雞鳴。
可是眼皮太沉了,一切聲音最終都消散在她缥缈的夢裡。
。
陸聞铮喝了酒,從碼頭回來已經是破曉,一進屋,就看到竹門裡江持盈睡在他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