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既然她想問,自己也攔不住,索性道:“你先說。”
當然,陸聞铮完全想錯方向了,江持盈并未糾結于那些兒女之事,而是将此間蛛網般錯綜的細節聯系在一起,覺察出了一種隐隐的古怪,這種古怪在他們的渡船被羅浮那句話一語點破,她直視着陸聞铮的目光,問出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
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動機,得先知道他是誰才能理清他為什麼有如此反常的行為。
她問完仍緊緊盯着陸聞铮的眼睛,試圖從他細微的神情中分辨出一二,但是燭燈,那雙昏黃而沉靜的眉眼沒有絲毫波瀾。
“沒良心的小狐狸,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回看江持盈的目光灼灼,讓人膽寒心戰:“這種情況下,你應該對我許以重謝,而不是試探我的身份吧……阿遲?”
他反問着逼近她,江持盈不着痕迹往後挪了一些,那張木頭凳子便一頭翹起,她一條腿傷了受不住力,忙兩手捉住桌子邊緣,卻依然沒法平衡,好在陸聞铮眼疾手快,一手按下小木桌,一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回來,兩人的距離一下又暧昧了起來。
隔着輕薄的衣衫透出陸聞铮掌心的溫熱,這份溫熱停留了一會兒,才伴随着他一聲輕笑消失了。
“算了,你沒良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江持盈擡眼,卻聽他接着說:“現在換我問你。”
他換了一種嚴肅的口吻:“斬星說,沙船上那個人你認識?”
“在主寨見過。”江持盈确實在看清那女子時脫口而出“怎麼是她?”,這麼快斬星就報告給了他老大,他這幾個屬下還真是訓練有素。
“你知道她誰嗎?”
“不知道。”
“别裝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涼園那把火是你放的吧?”陸聞铮并不看她,把玩着燈下那隻空了的小陶碗。
江持盈背後一陣冷汗,這人到底怎麼知道……,卻聽得陸聞铮接着道:“羅漢廳第五把交椅——羅如夢,羅浮的親妹妹,你放火替她殺了盧妄,她放你走,剛才也是她放了我們一馬,我猜得對嗎?”
小陶碗被他修長的指節旋了一個圈,然後一松,“咕噜噜”響了兩聲停在桌上,陸聞铮的眼重新看向江持盈,鋒利的唇吐出一句令人心顫的話:
“你殺人了,阿遲。”
他的聲音不大,氣息在唇齒間流轉一圈輕輕吐出,江持盈垂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栗。
她盯着自己發白的指尖,垂着眼卻感覺到一種被盯上的目光牢牢地鎖住了她,那是一種猛獸看獵物的眼神,勢在必得,揚揚得意。
見江持盈不說話,陸聞铮放松了些口吻:“所以,不若你别回揚州,和我一樣當一個亡命之徒也沒什麼不好……”他那話說得頗有些自嘲又如此随意,就像在說等會兒再喝一碗甜羹一樣。
“那怎麼可以!”江持盈難得激動。
陸聞铮沒料到江持盈這麼大反應,小姑娘背脊挺得筆直,好看的眉頭皺起來,聲音細細地卻說得異常笃定。陸聞铮氣悶,叫她和自己一起就這麼難以接受?不過,也不怪她,當初就是為了走出水寨,才上了他的賊船,心心念念要回家的人怎麼會答應他如此荒誕的提議。
陸聞铮搖搖頭讓自己不再想,可又忍不住。
到底是跟自己走難以接受?還是因為自己的賊寇身份難以接受?
最後嘴角扯出一抹無奈,話語間還不放過她:“你殺了人,還能回去嗎?”
“我沒有殺他。”
“哦?你沒有給羅如夢辦成事,她今天怎麼肯放我們走呢?”
陸聞铮不信,江持盈賭氣般轉過身,并不理他。
好在,斬星适時出現來送被褥。
江持盈轉身看到斬星手裡的東西,才想到這個最嚴峻的問題——今天晚上她睡哪兒?
這艘小渡船不算大,雖可容納二十幾人,可船艙并沒有多大,整個艙裡除了一些行李物資,艙體都是貫通的,堪堪放下一排硬木闆和幾張桌凳。
眼下,她看見斬星在艙裡一陣忙活。先是将一層褥子墊在木闆上,然後放上疊得方正的薄毯,最後掏出一卷長長的布簾,将兩端系在船艙兩側的橫梁上,放下布簾,便将艙内隔出一方小隔間,将那張簡易的小榻連帶她和陸聞铮兩人一起隔在裡面。
斬星在布簾外拱手道:“六哥,已經按照吩咐布置好了。”
陸聞铮微微點頭,朝江持盈擡了擡下巴:“能睡不?”
江持盈眨了眨眼,卻覺得氣悶。
作為一個被搭救的人應該感恩戴德和知足常樂,在這個全是男人的船上,她還指望什麼避嫌和舒服,她隻需要一個小角落待着,等到明天到了揚州,就能徹底和這段荒唐的經曆告别。
可是陸聞铮一邊往她身上羅織罪名,一邊又表現出這些關心來,真的搞不懂。
坐在這方被小簾子隔出的更為狹小的空間裡,隻有她和陸聞铮兩人,更覺渾身百般不适。看見簾外斬星上了樓梯,她也忽地站起來,動靜把陸聞铮吓了一跳。
“你幹嗎?”
“我……我悶得慌,上去透透氣。”江持盈壓根沒想起來自己腿受了傷,這會兒壓着疼得要叫起來的勁兒,咬着牙說。
她一瘸一拐地掀了簾子,才大喘了一口氣。
陸聞铮仍坐在簾後,一臉無奈。你氣悶?我還氣悶。但終究氣不過,轉身也掀了簾子,走到樓梯邊,将磨叽半天走了一個台階的江持盈單臂抱起幾步上了甲闆。
“哎!”他幹什麼?江持盈炸毛。
“你如果想他們都來看,聲音可以再大點。”陸聞铮手指甲闆上下巴掉一半的衆人,在她耳邊說。
江持盈識相地閉上嘴。
陸聞铮掃了一眼看熱鬧幾個。
衆人手上的活忽然又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