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船艙裡,床榻也不舒服,江持盈卻一夜無夢,睡得難得的踏實。
一陣浪濤聲将她吵醒時,已是早上。
折騰了兩天,又受了傷才這般好睡吧,以至于都忘了自己還淪落在不知底細的賊船上。
江持盈慢吞吞坐起身,想道。
到揚州了嗎?
算着時間應當是差不多了,她掀開毯子,目光不覺落在自己的小腿上,絲質的裙裾亂糟糟地覆在膝蓋旁邊的傷口上,跟皮肉凝結在一起,紫紅色的血漬浸在素雅的布料上很是刺眼。
她試着捏了捏小腿關節,疼還是疼,不過歇了一晚,倒是消腫了,今天應該能走路。衣裙這般滿是血漬實在難看,她便忍着痛,将那塊浸血的布料“唰”地一下撕下,血肉剝離疼得她幾乎要把下唇咬破。卻還是顫着手将髒污的部分撕下,扔在了地闆上。
“嘩嘩嘩”艙外又傳來一陣熟悉的浪濤聲,随後一陣木頭摩擦的嘎吱聲響起,船行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江持盈小心地走到船倉窗邊,拉開木頭窗栅想看看怎麼回事,外頭卻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她轉身掀開隔斷的布簾,往那排貨箱後看了一眼。沒人。昨天她和陸聞铮的對談已是針尖對麥芒,她知道對方藏着些秘密,但沒想到陸聞铮竟也對她也有所懷疑。
也罷,這些事這些人本就不該牽扯過多,現在該關心的還是回去的事。
想着,便往樓梯走去,準備上甲闆問問情況。
剛踏上一節台階,便隐約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陣交談聲,都不能說是交談,那語氣,分明是在吵架!
她特意放輕了步伐。
“城外都是官兵……暴露身份……”有人說。接着悉悉索索一陣,又有人道:“絕不能讓她走!”
“對,弟兄們不答應!”又是一陣山呼。
頭頂上的聲音斷斷續續,但後面那兩句壯語卻是聽得分明。說話的人聲音很熟悉,好像是霍六身邊的一個副手,她見過的。
不讓誰走?還能是誰,眼下不就是自己要走嗎?他們的意思是自己回揚州會暴露他們的身份?
“如果六哥舍不得,我們幫您。”那人又說。安靜了一陣,随即冒出來一句讓江持盈膽寒的話。
“有什麼舍不得的。”
有什麼舍不得的。淡漠随意的語氣,是他。
舍不得什麼?他的弟兄們怕暴露不放自己走,會怎麼做?
殺人滅口?斬草除根?
江持盈顫着手扶住木欄杆,來不及讓她多想,頭頂上方的交談聲已經停止了,一個人影探下半個身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遲姑娘早!”少年聲音清朗,是斬星,帶着點莫名的笑意,斬星應該是剛發現她在這。偷聽被抓個正着,江持盈有點尴尬,硬着頭皮跟其他人打招呼:
“各位大哥,早……”
斬星直起身讓了讓,身後的人個個轉過身來漸次退後一步卻都神色古怪。江持盈走上台階,便見陸聞铮自兩排人中間轉身過來,看着她,一身玄衣在白茫茫的晨霧裡,像傳奇畫裡的黑無常。
“六哥。”江持盈回看着他,對方目光森森,說不清的意味,還是讓她後背一陣涼。
陸聞铮這會兒心情并不好,一早起來便探得揚州城外潛伏者許多暗衛,他進城送江持盈恐有暴露身份的風險,他倒覺得自己能隐蔽,但是懷風這幫人太小心,死活不答應。
不僅不答應他進城,也不答應江持盈走,尤其是逐月帶頭起哄要把人直接擄回王府當嫂子。
最近在外,不講軍令,慣着他們幾個了,淨瞎胡鬧。
當然,他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若她隻是個尋常百姓也罷,若真是那邊來的,又或者放回揚州洩露了什麼,可就難辦了。
心裡正亂,轉頭卻見江持盈從船艙上來了,瘸着腿縮在樓梯扶手後面,半邊裙角殘破不堪,一雙眼滿是警惕,他不由得歎了口氣,小姑娘就這點膽子,能有什麼威脅。于是将剛才的猶豫全然放下,聽到江持盈慌亂地向大家解釋:“我剛才什麼都沒聽到……迷迷糊糊地還沒睡醒呢,沒……沒打擾到各位大哥吧!”
那些漢子個個面面相觑,沒人答話。這可更加重了江持盈的猜測——他們不想讓她走,卻沒猜中背後的原因——她走了,他們就沒嫂子了。
江持盈現在一心以為對方要殺人滅口被自己撞破。會怎麼樣?會死得更快吧,就算霍六可能願意放她走,可他架得住這些弟兄們的意見嗎?
陸聞铮聽她慌裡慌張地辯解,扯了下嘴角,臉頰竟然還微微有些紅,在白色的晨霧裡格外明顯,他道:“不重要,你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過來吧,前面到揚州了。”
江持盈孑然一身,哪有什麼東西,她跟着陸聞铮穿過甲闆往船側走,船上的漢子都齊刷刷看着她,有兩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走到一邊船側,陸聞铮停下腳步,轉頭往後看了一眼,似乎是示意,等那些手下各自退了,他方回頭指着下方。
晨霧厚重,依稀能看清船身側邊放下了一架繩梯,梯子底下有一條小木船,船上已經坐着一個人。
“我不便靠岸,他會送你走。”陸聞铮交待。
江持盈見此情景心裡卻飛速盤算。
這艘賊船自然不敢停在城裡的碼頭,這般躲着官府,定然不能輕易地把她放回去呢?比起在船上殺了再抛屍,會留下痕迹,還不如把自己騙上船然後翻在河裡,僞裝成意外落水而死,好手段。
她正感歎,忽然手被一把扯過,一個小布袋放進她手裡,她擡頭便見陸聞铮正在抽出腰側的匕首。
江持盈見他抽出刀來,又想到剛才她在樓梯上聽到的那句話“這有什麼舍不得的”,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不好,小命危在旦夕。
江持盈沒有再想下去,而是果斷奪過陸聞铮手裡的短匕首,寒刃出鞘,刀尖直抵男人的喉嚨。
船上十幾個漢子,下頭小木船上還有一個,江持盈拿着這把小匕首威脅陸聞铮根本一點威懾也沒有。
陸聞铮卻下巴微擡,身體後仰,眯着眼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小姑娘,攤開兩手配合着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跟他走。”江持盈低頭示意,指的是小木船上那個人,“我要你送我走!”
陸聞铮不答話。
二人方一對峙,遠處那些漢子便覺察到異樣,江持盈甚至覺得他們本來就一直盯着他們在看,這會兒齊齊圍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