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有眼啊!”
王嬸子捶着胸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建業那孩子救了俺家狗娃,自己卻……”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轉身緊緊握住蘇晚的手,“晚啊,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幾個老農蹲在石碾旁,煙袋鍋子磕得砰砰響。李老漢抖着煙杆說:“去年秋收,俺明明看見糧倉裡堆得滿滿的,到分糧時就少了二百斤!張德弘那老賊還說是俺老眼昏花……”
“跟他們拼了!”二柱子突然暴起,掄起扁擔就要往前沖,“俺爹病得吃不上飯的時候,他們還在家裡炖肉吃!”
幾個年長的村民趕緊攔住他。
張建華被押着遊街時,婦女們挎着菜籃子跟在後面指指點點。
劉家媳婦抓起一把爛菜葉砸過去:“不要臉的東西!去年鬧饑荒,全村就你家頓頓有肉香!”
曾經巴結張家的村民都縮在人群最後,低着頭不敢吱聲。
老支書蹲在祠堂門口,煙袋鍋子在青石闆上磕了又磕:“造孽啊……把好好的村子禍害成這樣……”
蘇晚站在老槐樹下,看着張德弘被押上卡車。
昔日耀武揚威的村支書,如今佝偻着背,灰白的頭發在風中淩亂飛舞。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陸遠川輕輕握住她的手:“都過去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蘇晚望着遠去的卡車,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場遲來的正義,不僅告慰了原主的在天之靈,更讓這個被陰雲籠罩的村莊,終于迎來了晴朗的天。
清晨的露珠還在草尖上顫動,軍用吉普車已經碾過泥濘的鄉間小路,穩穩停在蘇家小院前。
陸遠川利落地躍下車,軍裝筆挺如青松,肩上扛着的麻袋鼓鼓囊囊,在晨光中投下厚重的影子。
“爹!娘!”
蘇晚牽着孩子們邁進院子,聲音清脆如晨鳥,“這些米面實在帶不走了,留給您二老。”
蘇母急忙撩起圍裙擦手迎出來,粗糙的手指解開麻袋,雪白的面粉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這……這得費多少糧票啊……”老人家的聲音打着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細滑的面粉。
陸遠川不動聲色地将一桶印着“軍用特供”紅字的菜籽油放在竈房門口,旁邊還整整齊齊碼着肥皂、毛巾等稀罕物件。
“娘放心,部隊待遇好。”他語氣平淡,卻掩不住眼中的暖意。
蘇父的旱煙袋在門框上輕輕磕了磕,突然轉身朝屋裡喊:“老婆子,把腌的臘肉拿來!”
“使不得!”蘇晚連忙阻攔,卻被母親一把拉住。
蘇母将油紙包好的臘肉塞進竹籃,油漬在黃褐色的紙上洇開深深淺淺的痕迹。
“傻閨女,”老人家的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外頭的肉,哪有家裡的香。”
陽光穿過棗樹枝葉,在小院裡灑下斑駁的光影。
孩子們的笑聲在樹下蕩漾,大娃獻寶似的捧出自己珍藏的彈弓:“姥爺,這個留給弟弟玩!”
木制的彈弓把手已經被磨得發亮,可見主人的珍愛。
陸遠川站在一旁,冷峻的眉眼柔和下來。
趁着衆人不注意,他将一疊嶄新的軍用工業券壓在竈台的搪瓷缸下。
這些比金子還珍貴的票證,是他特意從部隊申請來的。
在這個物資匮乏的年代,工業券不僅能換日用品,更是身份的象征。
喜宴那日,蘇晚告訴他,蘇家将彩禮原封不動塞進了嫁妝箱底。
“爹娘說,隻要我過得好就行……”
她當時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陸遠川至今記得那一刻的動容,蘇家二老明明過得也不富裕,卻将全部心意都給了女兒。
日頭漸高,蘇父布滿老繭的手拍了拍女婿的肩膀:“走吧,路上……當心些。”
簡單的幾個字,卻重若千鈞。
吉普車緩緩啟動,後視鏡裡兩位老人的身影漸漸模糊。
大娃突然探出車窗:“姥爺姥姥!等我們回來!”
童聲在晨風中格外清亮。
車廂裡,陸遠川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那些說不出口的牽挂,都化作了掌心溫熱的溫度。
車輪卷起的塵土在陽光下飛舞,如同散落的金粉,将這份質樸的親情永遠定格在這個清晨。
蘇晚的青磚瓦房最終轉讓給了大隊裡一對新婚的上海知青。
這對年輕夫妻都是高中畢業,男知青叫許明,女知青叫林曉雯。
在知青宿舍住了三個月後,實在無法忍受擁擠的集體生活。
得知蘇晚要随軍的消息,他們立刻托人牽線,表達了購房意願。
“蘇同志,我們商量過了。”
許明推了推眼鏡,從軍綠色挎包裡取出一個鼓鼓的信封,“這是五百塊錢,您看合适嗎?”
這個價格在當時農村堪稱天價,相當于普通農戶十年的收入。
林曉雯環顧着收拾一空的屋子,輕聲補充:“家具我們也都要的,可以另外算錢。”
她纖細的手指撫過斑駁的五鬥櫃,眼裡閃着憧憬的光。
蘇晚理解地點點頭。
這對受過教育的年輕人顯然已經做好了長期紮根農村的準備。
在那個返城無望的年代,他們選擇用知識分子的方式,在這片土地上經營自己的小天地。
交易很快達成。
在陸遠川的見證下,雙方簽了簡單的轉讓協議。
知青夫妻特意選在蘇晚一家離開後的第二天搬入,免得給軍屬添麻煩。
“他們很聰明。”
離開時,陸遠川望着新房主忙碌的身影,低聲對蘇晚說,“知道把日子過好才是正經。”
蘇晚回頭最後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老屋。
此刻,許明正踮着腳擦拭窗棂,林曉雯在院角種下從後山遷移的花苗。
陽光灑在青磚牆上,仿佛給這座老宅賦予了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