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一陣騷動。
“諸位,諸位!”招标人用槌子敲桌子,讓大家肅靜。
“上吧小姑娘,就不要謙虛了,大大地秀一把自己。”藍珀很随和地說,聲音很放松。
他顯然是平時随意慣了,養成了許多不良好的工作習慣,但商業夥伴們一般隻是腹诽他不守時,可還從沒有人指責過他不守信用,哪怕他在收購的最後一秒鐘終止了交易。排擠上市公司都是家常便飯,針對一下你個小丫頭怎麼了,就明擺着告訴你對人不對事,又怎麼了?
更何況人還是中國人,三等公民!想要在他國生存,首先就必須為自己的國籍買單不是嗎?似乎都忘了,藍珀其實是在對一個本國人下手。
本來是瓦克恩直接做主的事情,現在居然被一個外人攪成這個樣子,他坐在那感覺很呆。指望大家大約把他遺忘了,伯尼卻堅持用審視的眼光瞄他,弄得他渾身不自在。但終究騎虎難下的瓦克恩,還是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讓龍的傳人最終中标就行了,除了劉華龍,誰來我們都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結果既定,那過程就留待藍總權宜處置吧!
全場遂隻有伯尼發聲:“藍,損人是否要利己才是聰明人?”
藍珀的表情一直是那種是笑非笑的:“是啊,沒人比聰明的你更會損人利已、背公營私了,每天對着媒體大肆攻擊我,華爾街的報紙上的字字句句都是你的傑作,一針見血的評論讓我又愛又怕。還好我太笨了,不然沒有找律師告暈你才怪呢。”
感覺不僅再說下去要撕破臉了,都沒法兒毫發無損地走出這扇門了。伯尼于是向後挪挪屁股,整個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挺起胸脯又瞅瓦克恩去了。自動把與會目的,從支持項廷變成了看老同學笑話。
工作人員讓大家夥散開,熱鬧沒什麼好看的,都快去準備自己的報告吧,但是誰能忍住不時不時往這兒瞟瞟。
可連對手都看不下去了,劉華龍興許是覺得這樣勝了也不武,富态的手合十地拜拜:“藍總,您大人有大量就别拿小丫頭開涮了。”
藍珀:“我還沒說完呢,你覺得我說的不好那我再換個方式說。”
秦鳳英:“哎呀咱家珊珊是個錘子會個棒槌,那個嘴笨的跟棉□□似的!”
“真的不會嗎,”藍珀慷慨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吧?”
沙曼莎又有活幹了。因為藍珀說,隻要珊珊上台,立刻給她打一百萬。
有錢人找樂子的辦法真是千奇百怪,但有錢就是好,多的是人給他面子。大家竟有起哄的架勢了,盡管如此,珊珊還愣在那兒。喜從天降,秦鳳英又是推她又是擰她:“小姐,你可是咱家的希望工程啊!”
珊珊大大的眼睛就隻看着項廷,好像他的臉上就藏着解題答案。兩個人毫無保留地信任着對方一樣。
“看看,”對此藍珀隻能夠笑一笑,似乎為了低就他們的文化水平,故意地說,“還心裡有大大靈敏的犀牛呢。”
秦鳳英說:“您别跟小孩一般見識!”
藍珀經驗之談:“你這是小孩子管教得太晚了,從小不慣着,就不會這樣了。這麼大了,不太好管了啊。”
珊珊哀求:“項廷,你說句話呀。”
項廷不是不想說。雖然理智告訴他今天這事怪不上藍珀,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你強我弱那我唯有低頭認受,但在情緒上未免還是有點遷怒于他。項廷怕自己一開口就三句話,一你是不是進入更年期了;二把你那張嘴管好,别亂噴亂叫;三管得好管不好我他媽都幹死你!看着藍珀高高地翹個二郎腿,更是火暴,把腿放下來,腿給我張開,你再看你是什麼樣?藍珀長得就很爽。很難解釋為什麼用這個詞形容。
項廷腦子裡炮聲轟隆,語氣還是盡量平直地說:“藍總,能不能借你五分鐘?就咱倆,聊聊。”
全世界都看出來藍珀因為個人怨隙在有的放矢了,項廷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他到底又有什麼錯誤犯在藍珀頭上了?想破頭沒用,話說出來比不說強,他要把藍珀拉到外面小走廊上,讓他把近期的思想狀況和自己彙報一下。隻要抓住了主要矛盾,順理成章,我給你面子,你給我台階。
藍珀一下就打消了他的幻想:“我跟你聊?我跟你呀真是叫無聊。别對你的辦事套路太自信了,平日遊手好閑,在下城拉幫結派,借我的名号扯虎皮拉大旗,承攬項目倒手轉賣,幫人跑門子等等等,狗都沒你會鑽牆打洞找門路,小小的狗,大大道理?一條狗,也配跟我聊?”
“這不聊那不聊的總得有點聊的吧,”對方火氣這麼大,機關槍亂發,但項廷看着他,隻說,“聊聊,你是不是來真的?”
十年一别如雨,藍珀其實壓根不懂與集家人仇人身份于一身的男孩的相處之道,又不敢往深處想,他内心裡老有克服不掉的恐懼,怕陷得太深就回不了頭,怕什麼生動而熱烈的東西真的蹦出來把自己吓一跳,更怕極了,他最怕無法給族人的亡魂一個交代。所以經常心裡慌得厲害。
就如現在,見項廷好像真的動怒了,藍珀頓時沒了主張,忙說:“什麼事都要論出個真假來,這事就沒法聊了。我沒别的意思,你不要跟鬥架公牛一樣碰不得,我不能跟你每聊一句都再三思量。”
項廷說:“那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可見着珊珊往項廷身後躲了躲,藍珀馬上笑了,又變成了那副為了刻薄而刻薄的嘴臉,咬字很準,感情更濃郁:“我看沒有。”
但是秦鳳英已經把女兒扯出來了,要把她強行拽上台。
因為一百萬又落不到旁人口袋裡,旁觀的都唏噓。劉華龍做了個點鈔的姿勢:“為了那點錢,閨女都敢賣。”
秦鳳英:“你清高!”
“你這叫貪多嚼不爛,”劉華龍把手伸進腋下夾着的包,掏出一張時長五分鐘的發言稿來,這一看就是高手,提前準備好了對付主辦方可能出的幺蛾子,給項廷遞了個“學着點”的眼神。
秦鳳英見狀:“你算盤倒很如意!”
劉華龍紅光滿面道:“藍總,您看我主講,這丫頭敲邊鼓,我也不貪,就十萬,咋樣?”
十萬不是重點,重點是能彩衣娛親。劉華龍看出來,藍珀就是點名要人出醜罷了。劉華龍很有覺悟,中國美國都一樣,都得為先富裕起來的人民服務。
藍珀果然笑道:“爽快,你這樣的朋友我可是交定了。”
費曼出去接個電話的五分鐘,回來時隻見瓦克恩把他的位子占了,附耳跟藍珀說,咱君子不跟小人鬥,沒有那份閑情逸緻,所以長老啊快收了神通吧!見費曼來,瓦克恩趕忙讓座,回自己的位卻被伯尼的電腦包搶了。戴莉指着後台進場的那扇門,問丈夫那兒怎麼有個人影,是不是我眼花了?沒眼花,此乃白希利隐居幕後,進退有度。獨眼視力佳,那叫一個纖毫畢現,嘉寶手裡一袋薯片裡有幾片,伯尼筆記本電腦散熱風扇有幾片扇葉都可以清清楚楚數出來,白希利數了珊珊一共哭濕了十張紙。秦劉兩位一左一右分屍似的拽她,劉華龍搶不過就說好男不跟女鬥了!他正把精心裝幀的宣傳冊分發到各位評委手中。項廷拿了一本看,深感在學資本主義皮毛吹社會主義牛逼的方面,劉華龍才堪一代宗師。
瓦克恩待不下去了,離席。伯尼問他幹嘛去,瓦克恩别的借口都不好使,說接凱林放學去。
秦鳳英得勝,把大紅的圍巾繞到玫紅的衣服上,理了理頭發,拖着珊珊就上台。
珊珊大喊:“媽,我不要!”
秦鳳英:“媽這是讓你見見世面,練練口才!技多不壓身!”
劉華龍:“沒本事就靠邊站,娘們不掙錢還糟蹋。”
珊珊大叫:“爸,你夠了!”
聽得懂中文的,都靜了。
劉華龍嘴角直抽,他萬萬沒有防到私生活會在這兒被人抖出來示衆。他們兩口子于鐵嶺合辦“龍鳳呈祥”,養雞起家,二十年間把雞一路養到了曼哈頓。可是同甘共苦,不能同享富貴榮華,先是劉華龍包二奶,後有秦鳳英不吭聲瘦了三十斤,顯然是想再次擁有擇偶權。秦鳳英一次進貨出了車禍,再不能生,劉華龍當夜把母女倆踹了,現育三個兒子。
“話密了啊!”劉華龍一把攥住珊珊手腕,要把她趕出去,“别在這添堵,上家呆着去!”
項廷上前猛地揚開一龍一鳳,諸外國人茫然不知發生何事,但英雄救美他們還是看得懂的。
一開始這家子發生肢體沖突的時候,現場安保想要有所作為,但見了藍珀饒有興味的笑容。老闆都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了,他們便秩序維持得很有限。況美國人本就有成見:任何西方制度的設計都經不起中國人的糟蹋,蠻夷返祖是這樣的。
以至于現在項廷把女孩保護在身後,鳳不幹不淨地叫陣,龍撸袖子要幹一架,竟沒一人管了。難道要藍珀遠程施法,憑着念力來打破這如此刺目驚心之畫面嗎?
戴莉兩手各拉着龍鳳,開始做和事佬。
項廷對着藍珀說:“你有什麼事沖着我來,一個大人欺負小孩,一個男的欺負女的,不覺得特沒品嗎?”
珊珊戚容,拽住他的胳膊:“氣頭上的話,你就别說了,我去就是了。”
項廷轉頭說:“你玩不過他,他太精了。”
别人笑項廷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二三得六,笑他的團隊是喜劇班底,項廷卻把每個人當作他打勝仗要用的兵,個個都是自己革命的火種。藍珀間歇性發瘋,項廷是習慣了的,可他今天的瘋又具有一定的極端性。項廷所謂的精,指的是一會珊珊上了台被水槍滋都有可能。藍珀無聊的一拳傷害了自己一個無辜的兵,項廷不能夠忍。一筆寫不出兩個義字來,你藍珀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好那fine,你要戰,我便戰!革命家的心理狀态應該像洪湖水一樣經得起風吹浪打,你把我打成篩子我都不帶閃的!
男的十八歲就是項廷這樣,他需要在幻想世界中當大英雄,甚至當大魔王。總之就是要牛逼,要逆天而行,不介意悲壯。
一腔孤勇的他并不知道,此時對着他堅毅的背影,有一顆女孩的心偷偷交給了他。潑悍的媽狠心的爸,剛剛還為了搶着賤賣自己差點大打出手,錢讓他們變得不人不鬼,項廷已經不止一次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了。這一次,她決意做些什麼,回報于他。
而藍珀,忽然間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淋了一樣,感覺成片成片的雨霧都在眼前掃來蕩去,他快看不清這是怎樣一個世間,說了句:“活新鮮。”
他的手都快摸到桌上的花瓶了,想想又收回來。今天藍珀太過分了但他自己意識到了。面對這對同仇敵忾的小情侶,他沒有再問下去,他已經得到了答案。這就是他這一個禮拜,數着一顆一顆念珠過日子,卧姿比小龍女睡繩子還僵硬,盯着魚缸的魚上下翻飛五次後才允許自己看一次手機,有沒有來電?沒有,等來的答案。
費曼說:“你一定一個晚上沒睡,這裡沒事了,你可以先走了。”
話音剛落,隻見珊珊朝這邊莊重地走來。剛剛還不敢直視費曼的她,竟奪了費曼手中龍的傳人集團的畫冊。一邊翻閱,一邊道:“爸,這就是你說的宣傳冊?”
父母那廂剛給戴莉安撫靜了,他倆女兒這廂主動燃起了烽煙。劉華龍臉上頓時風雲變色,他剛剛要把人叉走,就是因為知道閨女從小就虎,随她媽!可是事情似乎還沒那麼壞,珊珊又不會講英文,她鬼吵鬼鬧,鬼佬也聽不懂。
于是劉華龍裝作無事發生,很和氣地要把珊珊拉走。費曼一開口卻是純正的中國話:“讓她說下去。”
劉華龍:“哈哈,她個小妮子有啥好說的嘛!”
“當然有的說了,”珊珊冷冷一笑,将冊子雙手舉高,轉着圈向内場所有人展示,她着實停了一下,但鞋油的香氛賦予了她勇氣,“你說宣傳冊?我說自首書!”
冊子翻到第三頁,此頁大标題“因為誠信,所以敢說”,深度報道劉華龍如何進行深圳龍的集團旗下22家種雞場、3家孵化廠、84家肉雞廠、2家屠宰廠、1家深加工廠以及8家飼料廠的一體化管理。特特強調其自動掏膛及清洗系統,白羽雞在一個低壓高頻的帶電水箱電暈然後在舒緩的正版貝多芬中進行人道屠宰,流程全部符合清真規範。
“爸,你真不知道咱的雞都是怎麼死的嗎?工人們就地把雞往牆上一掼,要麼在一群雞身上踩來踩去,還有人用拳頭打雞,活生生脖子扭斷了的,大夏天籠子裡直接痦死的,有的嘴裡被塞煙塞口香糖,活的毛都不去了下開水燙死!”
第十頁具體介紹廠子。劉華龍投其所好,打聽到藍珀封建迷信,遂寫道,養雞場的選址體現了道教思想和山水精神。
“你這圖是P的吧?想當年我們一家三口那日子過得多苦啊,我媽吃喝拉撒睡全和雞在一起,爸你呢一磚一瓦自己蓋的廠房,但都是違法建的。有的建在農田上,有的靠河堤,有的高壓電線底下,還有的在城鄉結合部。咱家那環境,臭氣熏天,蒼蠅成群,跳蚤遍地,人吃的都是泔腳水,雞還上哪談什麼衛生标準啊!”
“你你你你!今天不打死你這個死丫頭!”劉華龍隻能在原地狂怒,他早就被人制住了。也許是現場安保終于介入了,也許隻是費曼的親衛。
“還有能耐打人呀,豬腸子一條,提都提不起!”秦鳳英說。
女兒的話真解氣啊,但誰想到她無差别攻擊:“廠裡的雞死的都八成了,一大堆死雞還從禽病院直接流到市場上了。發現你家雞裡頭‘包心包肝’呢,政府部門都盯上你們了,你倆才偷渡跑了!中國那是要坐大牢的,在美國又成了大黑戶!”
全場肅靜。
項廷拉住她,低聲說:“你别再舉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