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言可謂是不打自招。
顧西辭也不着急,隻兀自在屋内雕花檀木方桌旁坐下,修長手指輕敲桌面,一下一下卻如重錘擊打聶松心頭,他惶恐的将額頭貼于地面,全身顫抖不已,恨不能将自己就地掩埋。
片刻後,顧西辭沉聲問:“你方才說,你自小便跟随聶铎身邊服侍他日常起居,他出門也是你常伴左右,十餘年來,他隻與朋友喝酒聽曲,上山打獵?”
“是、是的。”聶松躊躇着回答,“大人明鑒,小人不敢欺瞞。”
顧西辭微微點頭:“如此一來,坊間關于聶铎恃寵而驕,欺壓良善,強搶民女的事都是污蔑?”
聶松一愣,脊背瞬間僵直,舌頭輕舔幹燥的嘴唇,卻不慎将地面灰塵舔入口中,卻也不敢吐:“倒、倒也不全然是污蔑。”
“哦?”顧西辭語調輕揚,身體忽然稍稍前傾,一時間,屋内氣氛緊張,聶松額角開始滲出細密汗珠,“那你倒是說說,哪些是真,哪些又是污蔑?”
“這……”聶松語結。
沈卿塵忽然道:“你家公子失蹤十年,如今找到已是一具白骨,可他是如何死的卻無從得知,自殺,他殺,亦或是意外?你家老爺說他定然是被人殺死的,他如何這般确定,你身為生前和他相處最多的人,竟是什麼都不知嗎?若為他殺,他又死的冤枉,你這般隐瞞,便不能為他找到兇手還以公道,日後是否有臉面去地下見他?”
聶松越發惶恐,按在地面的指尖用力到發白,依舊一言不發。
沈卿塵不急,不曾想顧西辭也是不急,兩人隻淡然盯着他。
方才聶松所說的四人皆是長安城内有名的纨绔,幼時的沈卿塵便極為厭惡這些恃強淩弱,嚣張跋扈的公子哥,對他們的事自然不會上心。
龐知晦她倒隐約記得一些事。
彼時該是景隆九年的端午,她不足六歲,剛滿十二歲的哥哥帶她出門去看賽龍舟,因是偷跑出來的,她隻帶了貼身婢女燕草,沒成想在鬧市區遇見縱馬取樂的龐知晦。
龐知晦是左武衛龐刈之庶四子,母親是胡姬,生的極為貌美,頗得龐将軍寵愛,但因其身份低微,在龐家備受冷遇,龐知晦也因此被族人所瞧不起,但他不敢反抗族内人,隻能将氣盡數發在外人身上,欺男霸女,視人命如草芥。
那一日縱馬,龐知晦分明瞧見馬路中央玩球的幾個孩子,卻愈發興奮的揮鞭打馬,試圖将那幾個孩子踩踏而死,以發洩心中憤怒。
馬蹄聲如雷,龐知晦眼底燃燒着扭曲的快意,街邊一片混亂,人仰馬翻,伴随着路人的驚呼聲,馬蹄高高揚起,正欲對幾個孩子落下。
電光火石間,一道白影忽然自邊上疾掠而出,一拳重擊在馬匹前胸處,伴随着馬匹劇痛的嘶鳴聲,龐知晦與烈馬一同摔落在地,白影搶過地上一名即将被馬蹄踢倒的女童,一個利落的轉身躲開。
彼時的顧西辭也不過才九歲,雖生的濃眉大眼,俊朗非常,但身量卻是極小的,比起已經十七歲的龐知晦而言就如同雞崽一般赢弱。
但他方才那一擊卻是展現出驚人的武學天賦,令人不敢小觑,他絲毫不怯的盯着地上尚未反應過來的龐知晦道:“長安城内縱馬行兇,未出人命者,按律當杖六十,自己去京畿衙門領罰,否則我定親自送你去見聖上。”
說完,他轉身要走,幾步後忽又停下,松了一半氣的龐知晦瞬間又将那氣憋在了胸口,卻見顧西辭幽沉的眸子緊盯着他:“以後多長幾雙眼睛,見着我就避着點,否則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街上一片安靜,站在街對面将一切盡數看在眼裡的沈卿塵忽然又蹦又跳的拍手叫好:“哥哥好厲害,哥哥好厲害……”
——
思及此處,沈卿塵忽然沒忍住輕笑出聲,顧西辭不明所以,擡頭看她,她立刻輕咳一聲恢複正色。
誰知,顧西辭竟是也想到了此事,開口道:“我記得景隆九年端午,龐知晦在鬧市區縱馬行兇,那一日你家公子也在吧?”
沈卿塵詫異望向他,她完全沒注意到聶铎當時也在場,更驚訝于他竟然和自己想到了一處。
聶松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此事,身體越發抖如篩糠。
“當年,聶铎、盧承之、龐知晦和林炀四人被稱為長安四兇,壞事做盡,卻因家中庇護一直未能得到懲治,直到景隆十年,他們四人不知為何突然反目,而後不久,聶铎失蹤,次年盧承之也忽然不見蹤影,龐知晦和林炀更是突然轉了性般讀書、習武,雖然一樣一無是處,卻再沒做過任何惡事,你倒是說說看,他們為何會這樣?”
“小、小人真的不知,公子極少帶小人出門。”
“既是如此……”顧西辭擡起手腕,慢條斯理整理護腕,“那隻好請你去大理寺走一趟,好好想想了。”
世人皆知,顧西辭冷血無情,審訊犯人更是鐵血手腕,但凡進去大理寺獄的人,無論有罪與否,必然都要脫層皮,他有百種方法折磨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聞言,聶松全身瞬間癱軟如爛泥,全身伏地:“大大大大、大人饒命,小人真的沒有說謊,小人記得公子失蹤前幾日心神不甯,坐卧難安,好像在懼怕什麼,小人從未見過公子這副模樣,便是以往公子殺了人也毫不放在心上,公子失蹤那日,有人辰時給公子送了張字條,公子看後便燒了字條,而後非常高興的換了衣服出門去了,沒曾想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大人,小人說的句句屬實,望大人明鑒。”
沈卿塵眉心微蹙,一時想不通聶铎在懼怕什麼,他與另外三人殺人放火都不怕,還能有什麼能讓他們害怕的?
顧西辭繼續問:“我聽聞小相國寺的前身是荔山書院,你确定你與聶铎從未來過此處?”
聶松額頭冷汗岑岑,卻不敢擡手擦,此時更是吓的不敢再有半點謊言:“小人、小人方才說了慌,公子曾在荔山書院讀過書,但也隻讀了兩個月,公子不愛讀書,在書院也是待不住的,常常私下下山,徹夜不歸,第二日午時才會回來,彼時,公子為了不被人察覺便讓小人留在書院打掩護,小人還記得荔山書院的巍山長對學生極為嚴苛,因公子多次觸犯書院院規,常被罰抄書,公子自然不服,還與山長起了沖突,之後被趕下了山。”
沈卿塵心中疑惑更甚,她生在長安,長在長安,荔山書院建立之時,沈家也還未出事,為何她卻從未聽過?況且,山長還是魏甑魏公,若知魏公來了長安,父親定然是要帶着她與哥哥拜訪的,可她卻從未聽父親提起過。
她轉頭看顧西辭,見他表情亦是茫然,顯然也不知曉荔山書院。
說起來,顧西辭與魏公的淵源更深,畢竟魏公是他的開蒙先生,後因變故魏公離開了長安。
她正欲開口詢問,卻聽院中傳來咯吱踩雪聲,不久後敲門聲随之響起:“顧大人在嗎?”
是聶祺。
顧西辭起身開門,聶松卻慌張的如見了貓的老鼠般東張西望,試圖找地方躲藏,但屋内一覽無餘,并無可藏身之處。
開了門,聶祺滿臉堆笑站在門外,拱手見禮後說道:“顧大人,我有些要事要與顧大人說,可否入屋内?”
顧西辭側身讓他進門,見聶松跪在地上,邊上還站着沈卿塵與其婢女,他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卻也隻敢狠狠瞪他一眼,再面對顧西辭時依舊笑容滿面。
沈卿塵忽然感慨人之多變,此時的聶侍郎與那日痛失愛子,求她尋找兒子的老人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