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敵軍在西牆外列陣叫戰,雙方皆派出自己的大嗓門,隔空對罵。
淩青鹭站在城門箭樓裡,隻聽得一方話不離“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另一方言必稱“食人惡鬼天道不容”,翻來覆去,毫無新意。
連驚鴻退居他半個身位,一邊瞭望,一邊分析局勢。
“魏将發能有今日,确非等閑之輩。”他道,“陛下請看,他沒有選擇圍城紮營,說明他很清楚,北甯外有援軍,不能采取圍困的戰術,隻能速攻。而且不築台不填河,剛紮營就把大軍開到城下,也是在等我們自潰。”
“用兵四等,其下攻城。自古攻城多為不得已,要用數萬人命去填,倘若蟻附登城,更可能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魏将發僅以一省之地六萬之軍,就來進攻國都,委實不是明智的選擇,恐怕是被他軍中那群莽漢裹挾了。”
“他很清楚,隻有留住手裡的兵,才有可能固守北方、進而圖南,因此自然不願強攻,隻希望兵不血刃拿下北甯。”
“着急叫陣是為了吓潰守軍,接下來肯定還有勸降、培植細作等手段,叫我們自己從内部崩潰。”
“不過……”連驚鴻頓了頓,“他倒也不是異想天開。若非陛下想出那回光返照之計,北甯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說實話,現在也夠嗆有一戰之力的……最多半戰,怕不是打到一半就吓潰了。
淩青鹭道:“過幾日,敵軍必将發起試探的進攻,可惜于他們是試探,與我們唯有全力以赴。驚鴻,朕不求結果,但求痛痛快快殺他一場,打出大梁的豪氣幹雲來。”
敵軍叫陣一日之後,見城内并無自潰迹象,便開始準備戰事。
城中自保尚無餘力,更沒辦法派出士兵騷擾,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建好了瞭望台、排幹了護城河、造出各種攻城器械。
連驚鴻也有着自己的應對。首先是派人不停刺探消息,其次從營衛裡選拔好手,教他們如何使用火炮。此外,他專門吩咐民兵在城下埋了一圈水甕,通過水甕擴音,可以有效防止敵軍挖地道進城。
平康十四年三月初七,晉西農民起義軍在魏将發的率領下,糾集六萬大軍于北甯城外列陣。
大軍宣讀讨伐檄文後,悍然開動,逼近城池。
城門箭樓裡,連驚鴻面色整肅,嚴陣以待。他身後站着一列旗兵,以便于在他下令時向外打出旗語,城上各千戶、百戶軍中都有識得旗語的大嗓門,使軍令可以層層傳達。
箭樓後方擺着一張軟榻,是設給淩青鹭的專座,此刻他就坐在榻上閉目養神。
号角勃然而發,鼓聲壯烈應和,混同戰場上恢弘的風聲、敵人強勁的踏地聲,在這片開闊的天地間來回掃蕩。
黑雲壓城城欲摧。
近了……連驚鴻一雙鷹目緊盯戰場,在心裡默數,終于,他擡起手來:“弓箭手預備!”
一息、兩息……突然那手并攏成刀破空劈下,“放箭!”
旗兵登上戰車打出旗語,一名又一名仰着頭的傳令兵收到軍令,口中木哨同聲作響。
“咻——”箭雨灑向大地。
“長牌!”敵軍軍陣中此起彼伏地叫嚷,一面面厚重盾牌舉到了前陣步兵頭頂上。箭雨落下,有的紮在盾上,有的從旁掉落,雖造成一些傷亡,卻并未打破敵軍陣勢。
弓箭并不奏效,連驚鴻卻仍下令齊射,敵軍則頂着箭雨,有條不紊朝城牆進發。
先頭部隊逐漸逼近,直到進入了另一種射程。他眸中厲色一閃:“巡捕營上火箭,民兵退居後沿放箭,炮車預備!”
新的箭矢形狀奇怪,末端不是尾羽,而是一截笨重的竹筒,竹筒屁股上延出一根引線。這是大梁近幾年推廣的新型火器,利用火藥推力使箭離弦後仍然加速,達到普通木箭的兩倍射程。
但在這次守城戰裡,連驚鴻沒有将其作為遠程武器。他耐心等敵軍進入範圍後,再用火箭近射,如此一來,巨大的穿透力可以輕松擊破盾牌。
果然,箭光從天刺入,毫無障礙地穿透了盾林,密不透風的盾陣瞬間矮下一片。
在火箭的密集攻勢下,前鋒的長牌陣逐漸崩潰,然而這一點小小的勝利,對整個戰局的意義根本不大,敵方人多勢衆,步伐已然逼近到城壕前的防禦工事。
“大将軍炮!”一台台火炮架了上來,炮筒擱在垛口上,每台旁邊都随着兩名臨時訓練的炮兵——專擅火器的天火營此時也在南征魯東的大軍中,城裡根本沒有用炮好手。
連驚鴻也不指望火炮能射得多精準,令其瞄準敵陣中心亂射即可。八十八門大将軍炮動天齊鳴,火彈燒着通紅的長尾砸入敵陣,激起一片垮塌和慘叫。
軍官開始組織那些臨時征調的民夫,凡是有把子力氣的,都要上城拉弓。他們站在内沿女牆處,長弓朝天,不顧準頭,搭箭就射。總歸不必吝惜物資,自是射到筒中無箭為止。
尖刃、炮火、流矢,鋪天蓋地一頓濫轟,方才還氣勢洶洶的敵陣頓時焦頭爛額。恰逢前軍陷入了防禦工事中,先是被鐵蒺藜刺傷,再是跌入陷馬坑,而後又遭遇拒馬樁,陣型亂作一團,攻勢也停滞不前。
城牆上傳來歡呼,戰況似乎一片大好。然而,連驚鴻的臉上沒有一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