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不斷出現的傷亡,民夫果然驚慌失措,沒了章法。有的不顧前方正在作戰的營衛軍,拼命往護箭架下擠;有的左右逃竄;還有的驚恐後退,直接從城上絆了下去。
軍官急忙整理隊形,奈何生死關頭的潰逃是人類的本能,除非身經百戰的老兵,否則不可能抵禦這種本能。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城上“轟隆”一聲巨響,一塊碩大的飛石砸了上來,直接碾死三名民夫。
這是投石車發動了!
伴随着密集不歇的飛矢和巨石,恐慌的情緒在城牆上蔓延,驅逐百姓攻城的惡行,更是對守軍士氣形成了重大打擊。這下就連營衛軍也開始自亂陣腳,民夫自不必說,已經變成攪亂城防的一股幹擾。
雖然連驚鴻指揮得當,及時調兵補漏,卻架不住守軍素質太差,對他的命令不能恰當執行。
河床越填越高,城頭的局勢也越來越亂。在這種情形下,敵軍隻要登城,就能在瞬息之間結束戰鬥。
這還隻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而已,恐怕魏将發也想不到,北甯軍力竟糜爛至此,他竟有機會一舉奪城!
又一具屍體在身旁倒下,劉加晉從護箭架下爬出半個身子,以閃電之勢奪了屍體身上的弓,縮回來時,他的腿肚子還不住哆嗦。恁是再熟讀兵書,他也隻不過是個文人,一個坐鎮後方揮筆杆子的儒生,這輩子恪奉“君子遠庖廚”,連雞血都沒見過,遑論人血。
他扶着城牆,幾度嘗試撐起身子,最終卻隻是顫顫倒下。帶着臉上收也收不住的驚恐,他嘗試與謝秉對話壯膽。
“謝大人,你們平素都‘文追’、‘文追’的叫,可知我的本名叫什麼?我根本不叫劉文追,我叫劉加晉,乃是加官晉爵的加,加官晉爵的晉……”
“反正現在都要死了,也不裝了,實話告訴你吧,我這個人人如其名。一路走來四面巴結小心逢迎,年近半百,總算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結果臨了了,腦袋一熱,非要跟着留下來守什麼城,你說我是不是傻?西市上的乞丐都知道好死不如賴活着,趁前天開城門的功夫卷鋪蓋卷兒溜了。”
“我剛才一路跑過來,那街上亂得娘不認識舅,卻看見一個老頭支着闆凳靜靜坐在門邊。問他,你為什麼不跑啊,他說走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麼,腿腳就是挪不出這座城啊,生為大梁人,死也就做個大梁鬼吧。”
“謝景川,你知道嗎,我剛進京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混,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人,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大難臨頭才恍然大悟。是當時的皇長子,随口說了幾句公道話,輕描淡寫就把我救下了。他想必早就不記得這件事了,可對我來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我第一次聞到權力的香氣。後來每回見他,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在權貴窩窩出生的人,到底是怎麼養出這般的風姿?”
劉加晉握緊長弓,終于克服腿腳的酸軟站了起來,他靠在垛口後面,嘗試着拉弓。
“大梁,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大梁人都當得沒滋沒味,大梁鬼想必也舒坦不到哪去。可是我留下,不為報國,隻為報君,我今日殉的也不是大梁,我隻殉我的主上。”
謝秉無言以對。
好半天才說:“他的确替我安排了去處。城破時,他要我捧着他的人頭,歸降魏氏。”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謝秉握緊長弓,站了起來。
“那句話你說錯了,大梁還沒亡,隻要陛下仍在,大梁就還沒亡。”
箭樓裡。連驚鴻勉強解釋幾句,最後也說不下去了,戰局如何,便是不懂兵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潰敗是不可避免的。
淩青鹭手撫腰間玉佩,若沒有前幾日的那場奇遇,他知道,大梁今日便會終結在此,連同他的生命一起,永遠葬在這片血流成河的土地上。
大梁之亡,不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戰役,隻因早已敗盡國運。
可是大道五十、人遁其一,如今仍有一線生機,他還不肯死心,還想抗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