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謂了。
因為遠處已經爆發出比他方才慘烈數倍的凄嚎,寂靜的夜色被暴起的金戈聲撕裂,戰馬的嘶叫在大營裡穿梭掃蕩,這一切中還夾雜着哨兵肝膽俱裂的呼喊:“騎兵襲營,騎兵襲營!!!”
陛下,此計已成,奔狼做到了。
·
——阿連,你天賦異禀,注定軍旅一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那個場面的。
——什麼場面?
——将軍們喊它:炸營。兵書中稱作:營嘯。
那天,百戶長抽完他的鞭子,便對他耐心解釋了起來。
“你聽過群狼嘯月的聲音,你覺得我們既為奔狼,就當有對天長嘯的氣勢,可是你能想象,一聲長嘯會比千軍萬馬還要緻命嗎?”
“本朝太/祖開國之時,曾經曆過一場無比兇險的戰役。當時我軍已經圍城數月,敵城彈盡糧絕,即将崩潰之際,竟迎來援軍。援軍勢衆,我軍面臨一場苦戰,太/祖與衆将商議一夜,始終沒想出好的破敵之策。第二天硬着頭皮上陣,卻發現援軍自行敗了。”
“原來為了趕得及救援,他們長途奔襲,疲累過度,當夜軍中有人夢魇驚叫,引起了營嘯,幾萬人自相殘殺而死。”(1)
“前朝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最出名的一次是前趙末帝的兵敗之戰。當時他兵強馬壯,本有希望逐鹿天下,卻在連續兩天之内,接連發生了兩次炸營,從此一敗塗地,不久就亡國了。”(2)
“‘是夜,營中忽自驚擾,乃退守城池。’‘營中無故大驚,主帥逾城走,左右斬之。’‘軍中夜驚,内相攻擊擾亂,不戰自潰。’這都是史書上真實的記載。”(3)
“營嘯,便是在夜間的軍營中,有人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引得全軍發狂、自相殘殺。”
“阿連,你今後倘有帶兵的機會,定要嚴防此事。它是軍旅之中最殘忍的災禍,是所有将士最恐怖的噩夢,就連最厲害的将領也無法抵禦。沙場上的敵人再怎麼強大,也終究是人,可當營嘯發生時,你的敵人是那莫測的天意,是詭異的人心,是人心中的鬼……”
阿連聽得心驚肉跳,直呼不信:“怎、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一聲尖叫而已……到底為何……”
百戶笑道:“我雖未經曆過營嘯,但在押送戰俘的時候見過好幾次監嘯,也算有幾分見識。你想了解,我就細細地說與你聽……”
一聲尖叫而敗一軍,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非但真實存在,而且并不罕見。究其原因,并非鬼神作祟,是因為軍旅中的緊張和壓抑。
經曆連續不斷的行軍與作戰,士兵本就疲憊不堪,夜間為了防範敵襲,在睡夢中也會保持高度緊張,如果這時有人做了噩夢,一聲尖叫,就會引發群體性的精神崩潰,導緻無數人都開始大喊大叫。
起初隻有最壓抑的那部分人在鬧,或是喊叫、或是撕咬、或是手舞足蹈。這裡面大部分是真的神智不清了,也有小部分是單純發洩,但恐怖的是,還有一部分人仍然保持着打仗的慣性,渾渾噩噩間,拿起武器就朝身邊的人捅去。
釀成傷亡後,事态會迅速擴大,所有發瘋的士兵都開始傷人,沒有發瘋的也不得不拿起武器自衛。混亂蔓延開來,如果軍官處理得當,過一會兒就能平息,但如果被誤會成敵襲或嘩變,禍事就将不可遏止地波及全營。
有的士兵以為遭遇敵襲,但在夜間看不清來犯者,為了保護自己,索性亂砍一氣。自相殘殺的局面一旦成了,哪怕最理智的人也不能幸免,因為在那種情形裡,若不同其他人一樣揮刀亂砍,自己就會死在亂刀之下。
混亂當中,還會發生另一件事:士兵會趁機報複自己的仇人。在一支管理不善的軍隊中,上官欺壓下卒、老兵欺壓新兵、大團夥拉幫結派欺壓小團夥,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仇恨日積月累、矛盾蒂固根深,逮着機會就能爆發。
發展到最後,營嘯能造成的最惡劣的後果便是:士兵或死或逃,一支軍隊一夜消失。
營嘯如此恐怖,古往今來也不是沒人想過利用它對敵,但幾乎沒有成功的。它隻是一種偶發事件,成與不成,變數太大。
所以,淩青鹭會告訴連驚鴻:這種事自來想都不敢想,可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他偏要試那麼一試,做成的把握不足三分。
所謂天時,指的是城頭上那一出天佑大梁的好戲。起義軍靠着吃人打遍晉西,一路犯下的惡行數不勝數,士兵的心理壓力已經不堪承受,自然更加懼怕天威。那一出天佑大梁,将他們人人都逼到了發狂的邊緣,此時的一聲驚叫,或許就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謂地利,指的是六萬大軍竟然聚集紮營。魏将發深知各路勤王軍都在趕來的路上,此役隻能速戰速決,所以沒有圍城,而是将六萬人都紮在一處山頭上。為了趕時間,他在小營與小營間隻是立槍作隔,大營外面才豎起栅欄。這樣一來,原本隻波及一個小營的營嘯,很容易就能傳遍整個大營。
所謂人和,指的是敵軍已經疲憊至極、壓抑不堪。淩青鹭很清楚,一支軍隊的壓抑程度,隻看過境時的行為便知。魏氏軍如蝗蟲掃蕩,每至一地必縱兵掠奪,表面上是窮兇極惡,實則是壓抑到極點的宣洩。這種宣洩,恐怕就連魏将發本人也彈壓不住。
擁有如此天時地利人和,淩青鹭仍不敢斷定成事的把握超過三分,但他将此計說與連驚鴻時,後者細細一想,告訴他:可以再加三分。
這第四分,乃是斬首成功後,敵軍再無主持場面的人,營嘯一旦發生,不可能人為遏止。
這第五分,乃是縱馬驚敵之計。此計一成,會導緻辎重營附近都以為遭遇了敵襲,将至少三個大營的整整三萬人卷入亂局。
至于第六分……是連驚鴻本人。
敵軍仍然未破,奔狼的最後一戰,還沒有結束。
即使隻剩最後一人……也沒有結束!
雖然毫無來由,毫無道理,但他就那樣懇請淩青鹭,相信他為奔狼、為大梁萬死以赴的決心。
“雖然不喜歡你說萬死,可朕知道,你說得真心實意。驚鴻,我相信你。六分把握,此事已成。”
“奔狼營開拔時曾立下軍令狀,不破逆賊絕不還。太上皇亦曾許諾,待大軍凱旋那日,他要出城十裡相迎。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可奔狼還有你,北甯還有朕,當日的誓言仍在。你去吧。明日一早,朕出城接你。”
淩青鹭的回應,便是親手将那面狼旗披在了他的肩上。
“奔狼是我大梁的精銳之師,為大梁出生入死,屢立奇功。死戰不退而全軍覆沒,這結局固然悲壯,可朕相信,絕不是奔狼應得的。”
他的一字一句,如今想來,竟深深烙在了連驚鴻心裡,終此一生,不可能忘卻。
“這樣一支雄師,不應該死在投降獻關的陰謀之下,不應該終于怯懦小人的背棄,更不該在最後的大戰中未建寸功便抱憾黃泉。朕要給它一個輝煌的結局,給它一場真正的決戰。”
“連驚鴻,朕為你取名群嘯,令你一人成軍,那不是在糊弄你。今夜朕親自為你披甲,送你去赴奔狼的決戰,明日清晨,朕要看到這面旗挑在将軍的槍尖上,同将軍為朕奪得的勝利一道歸來。到時候你會向朕、向北甯的臣民、向這個天下宣告你的軍報。你再也不會說,我軍于薊門關落入埋伏,三萬将士全軍覆沒。你會告訴朕,奔狼于城外荒山與敵軍展開決戰,折将旗,誅逆首,殺賊無數,使六萬敵軍一潰而散,大獲全勝。”
淩青鹭退後兩步,以皇帝之尊,朝他一介武夫長揖不起。
“朕,請奔狼全軍将士,再護大梁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