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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群狼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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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大軍紮營時,什麼地方防守最嚴密,那必定是存放糧草和戰馬、軍械的辎重營。

防守嚴密,意味着夜間要點起無數火把,将營中照得燈火通明,防止敵人摸黑偷入。

連驚鴻方才在山下打眼一瞧,便已對辎重營的位置心中有數。

他朝那燈火最亮處摸去,心裡不斷默念着淩青鹭的部署和叮囑,生怕自己有一絲錯漏。

腦中的回憶仍在沖撞不休,許是今夜的意義太過重大,讓他忍不住記起奔狼營中久遠的舊事。

那是他剛剛入營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學習軍規軍紀,便先遭遇一場血戰。他作為前鋒騎兵,一馬當先突入敵陣,竟然憑着天生蠻勁沖開了一條血路。敵軍很快就敗了,他獲得了那一戰的頭功,也得到了百戶長的賞識。

在回營的路上,他望着一輪夕陽,心中豪情萬千,情不自禁狼嚎一聲。嚎到一半,被人猛地捂住嘴,回頭一看,竟是百戶長又驚又怒地看着他。

那百戶将他的狼嚎捂停,二話沒說揚起鞭子,狠狠抽了他一大頓。他當時懵得都忘了躲,心說不是才立頭功嗎,為啥賞我一頓鞭子?

抽完之後,百戶長道:“誰許你大聲喧嘩的?軍紀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阿連委屈極了,急忙辯解。奔狼将士學狼叫,聽起來簡直天經地義啊,再說他剛入伍,根本沒來得及學習軍紀。

百戶長這才同他解釋:“阿連,你要記住,在營中,尤其是夜間,千萬不要無故大喊大叫……有故也不行。這不是兒戲,是一條鐵律,違者必殺。這次念你不懂軍紀,又是犯在白天行軍的途中,所以饒你一馬。回營之後,可千萬别再這樣了。”

阿連疑惑不解:“我知道軍紀甚嚴,可是連人喊叫也要管嗎?”

百戶長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天賦異禀,注定軍旅一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那個場面的。”

百戶長雖然沒有上報他的違紀,卻私自做主,扣了他那次頭功的獎賞,要他銘記教訓。阿連最初還以為,是百戶想要私吞,但到後來百戶戰死、他自己升任百戶的時候,卻在對方的營房裡,發現了那份原封不動的獎賞。

他是真的記住了教訓,所以,淩青鹭隻露一個話頭,他便明白他的用意。

思緒紛飛間,連驚鴻一點也沒耽誤正事。

辎重營裡燈火通明,不好抹黑潛入,隻能一路殺進去。

這并非易事,因為殺人沒那麼簡單。人會掙紮、會喊叫、會散發出很重的血腥味。而且,往往士兵的手邊就有拉鈴,就算被割喉或捂了口鼻,也能通過拉鈴向同伴示警。

但是,有了光刃,這一切都不在話下。連驚鴻一路斬殺幾十條人命,居然沒引起半點動靜。

惡臭熏天,這是畜牲身上的味道。大營裡共有數百匹馬、千餘頭螺,分散在十個小營裡,用來托運貨物和拉戰車。有的騾子身上缰繩都沒解開,仍然連在笨重的戰車上。

他此行的目标,正是這些牲畜。

将光刃收在袖袋裡,他拔出淩青鹭所賜的那柄匕首,繞到馬群身後。

手臂高揚,正待動作,突然生生停在了半空。

連驚鴻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匹馬,瞳孔蓦然收縮。

踏雪,踏雪,是你嗎?

除了自己的坐騎“踢雲”,他最熟悉的戰馬便是這匹“踏雪”。

這是一匹強壯威猛的棗紅大馬,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卻有許多傷疤。最初是那位百戶長的戰馬,名叫“踏血”。

百戶戰死後,他代替喂養了一段時間,後又轉贈給另一名同袍。不知為何,前後幾年間,踏血換了好幾名主人,它的主人無一善終,俱是戰死沙場的結局。

軍中開始傳言此馬克主,連驚鴻也覺得踏血這名字殺伐氣太重,便為其改名踏雪。很長一段時間内,他不敢再為踏雪尋覓主人,直到一位愛馬的同袍主動來求。

他告訴連驚鴻:“這匹馬并非克主,乃是擇主。凡能被它認作主人的,必為剛烈忠義之士。你不要再傷心難過,對他們來說,戰死沙場不是抱恨終天,而是死得其所。”

後來,踏雪的主人仍舊在換,但将士們不再主動避開它,相反,所有騎兵都将被踏雪認主視作無上的光榮。

這便是奔狼營,大梁最後一支精銳之師。它憑借僅僅三萬的兵力,在三十萬京畿五營中獨列一營。在如今這個兵制腐壞、上下盤剝、軍官吃空饷喝兵血、小卒毫無戰心的年月,奔狼的苦苦堅守,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

連驚鴻望着眼前綿延的馬群,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從饑荒之地沖出來的農民軍,怎麼可能攜帶如此衆多的騾馬?這些騾子,必定是在北直隸縱兵搶來的。可戰馬并不常見,唯獨軍中才有,隻能是戰利品了。魏逆近日經曆的大戰,隻有薊門關那一戰……

這幾百匹戰馬,全都是……

我奔狼将士的座駕。

連驚鴻的眼眶濕了,在粼粼的光斑中,他仿佛能夠看到,一位位擐甲揮戈的騎士出現在馬背上,肅容朝他望來,正在無聲地說——

刀鋒已渴血,待命實久矣!

他眼中熱淚飙出,高舉匕首,喉中猛烈爆發:“啊——啊!!!”

匕首落下,竟是一刀紮在踏雪的後臀上!

鮮血迸濺,烈馬長嘶,前蹄一舉便跨過栅欄,瘋狂沖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雪隻是第一個,他動作不停,接連割斷無數匹馬的拴繩,以刀刺驚馬,令其傾巢而出,在營中縱橫踐踏。

他仍然在喊,心撕肺裂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歇斯底裡地喊,在萬籁俱寂的營中裂石穿雲,震徹長夜。

直到他再度張口,居然失聲,才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

隻因幾聲高喊,他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方才的最後幾句根本不是喊聲,而是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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