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将至,天氣漸寒,山中之景殘存秋韻,已近午時,仍有薄霧籠于林間。
山腰的一戶農家院中,難尋人迹,隻有一縷炊煙緩緩而升,自高處延伸而下的一支冷杉浸潤在蒸騰的熱氣中,有如盛夏般青翠欲滴。
“溪兒,快看我帶回來了什麼?”畢岚拎着魚簍扛着犁鍬推開了這戶院門。
婦人聞聲,笑嘻嘻地從廚屋跑出迎上,淺谷色的褶裙上兩個褐色的補丁跟随跳躍的步伐共舞着。
南溪湊到魚簍裡定睛一看,兩條白胖胖的河魚在狹小的空間裡撲騰着身體,激起的水花濺了自己一臉。她不在意地用袖子蹭了蹭,笑意未減地說道:“這麼肥的魚炖了湯給孩子喝最好了,我還以為河面早就結冰了呢。”
畢岚點了點頭,幫南溪擦去酒窩旁的水漬,遞過魚簍說道:“回來的路上,本想去布岩捉隻野兔,繞道時聽到南邊的河還在汩汩流着水,沿岸沒走幾裡,就有了這收獲。對了,孩子還好吧。”
“好得不得了,”南溪拎着魚正往廚屋走,聽到話回過頭,拿手指了指卧房的方向說,“她今日會翻身了,我是生怕沒看住掉下床來,用米兜壓着呢,你回來正好去守着。”
一進屋,床中央裹得圓乎乎的小玩偶正蹬着腿全神貫注地望着屋頂,咿呀呀舉着雙臂揮舞着,畢岚坐到床沿拿起步球在她眼前來回逗弄。玩樂正酣,他收起笑意擡頭看了看牆壁上挂着的結繩,再次确認地數了數個數。
六個月了。
山中的日子一如往昔,夏末到初冬,芒種到大雪,四時更景,未有不同。
六個月,原是章振托付孩子時約定的重逢期限。那夜,畢岚收到消息匆匆趕至章府,本以為最多隻是普通的官場恩怨,卻沒想到出了良民上書狀告侵地這等子事。
說起崇州大名鼎鼎的章府幼子章振,和畢岚卻是因酒結緣。二人相識于少年之時,正是沒說兩句不對付就要過個幾招的年紀,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但也隻是相識,深交卻談不上,終究一個在山中怡然自得時,一個跟随父輩觥籌交錯更多些。畢岚是挺認可這人的品行談吐的,相聚不多的幾次飲酒高談也能感受到章振心中尚有壯志未酬。但他總覺得,在這麼一個世風日下的時代,在這麼一個家族榮辱與共的門宅院下,走上另外一條路是遲早的事。
故而聽得此訊,畢岚深知章振心中主意已定,東窗事發如流水難回,多說無用。
不過聽到章振要将剛足月的女兒交給自己時,還是着實吓了一跳,畢竟自己對卷入他們這些氏族人家紛争有多厭惡,他不是不知道。
多半也是無人能擔此所托了,畢岚如此安慰自己道。
說是六個月的時間,但也并非什麼準信,畢岚見識過章振的雷霆手段,多次化險為夷不說,就憑短短數年已在崇州官場商場都站穩腳跟來看,此事竟需半年之久,屬實有些誇大其詞。
一開始,畢岚不以為意,常常坐在家中的院子裡等,後來怕山路崎岖接應的人多有不便,又在高聳的峭壁上搭了個避雨的亭子遙望,但始終沒有人來。心中安穩在分秒之間流逝而去,直到三個月前他才了悟此事或許與此前大有不同。
因知曉自己這裡的重要性,他一直未敢輕易下山探看。閑适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一天又一天,畢岚心中的警惕未曾消磨半分。
這日,天蒙蒙亮,畢岚蹑手蹑腳從暖烘烘的屋裡出來,轉身關緊房門,在院子裡悠長地伸了個懶腰。
玉樹挂瓊枝,矮灌露凝霜。
霎時,賞景的視線稍有頓挫,他迅速地走到家門口,想确認剛剛樹枝的微顫是不是他想的那樣。
沒錯!是馬蹄的聲音,急促漸近,聲愈清晰。
畢岚縱地一躍,在院前最高的那顆樟樹上連踏幾步,背手立于枝頭頂端期盼地遙望着。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正疾馳向這邊而來,馬背上的人模樣看不太清,但不似章振的身姿,畢岚稍微穩了穩自己喜出望外的心緒,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這不是來接孩子的。
他轉而看看掩着門的屋内,南溪和孩子們還在安睡,故而謹慎地躍回地面,站定在家門口。
少頃,來人行至畢岚面前,驟然被缰繩緊緊拉扯的馬兒驚得高高躍起了前蹄,馬背上的人重跌而下,摔倒的地上勾出一片血迹。
畢岚大叫一聲不好,趕忙過來查看,這才發現此人是經常來給章府送信的家仆福竹。
福竹面色煎熬地躺倒在地,大張着口卻喘不上氣,隻見他雙手快速地在身側支撐着,心急如焚又力不從心。畢岚趕忙托起他的上身,順着查探發現他的左胸有很深的傷口,似是多番兵器合力而為,傷口外側凝固的血塊和内側還在湧出的鮮血卷着泥土粘連了一片,想必一路趕來已是屢次連摔帶爬。
畢岚心中已感大事不妙,趕忙握住福竹的手,另一手則快速封上周身幾個穴位讓他不必過于痛苦,但想要保命恐無力回天。
“不……不要……”福竹的指尖在畢岚手背上勾着力說道。
“不要什麼?”畢岚低下頭,眼神死死盯着懷中人的一舉一動,言語發冷地追問着。
心脈已斷的疼痛讓福竹難以支撐一口整氣,他隻能在絕望的窒息到來之前,把全身的氣力傾注于兩片顫抖的嘴唇之上。
“小……姐……不……”不字的嘴形就這樣停在了福竹的面容上,他再也未能說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