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懋早已經屏退下人,整個寝殿隻有他們姐弟二人。
“執玑,我不是太子妃,我是你姐姐啊,你告訴我,我的孩子呢?”她聲虛無力。
已經是不切實際的乞求,裴執玑不知如何作答。
“太醫号脈時一直說他是一個活潑好動的麟兒,他一直那麼健康的在我肚子裡長大,怎麼會突然變成死胎?”
寬慰太子妃許久,裴執玑才出來,便見蕭懋一直守在寝殿外吹着冷風,此時背着雙手,在欄杆上遠眺,似在看宮外的繁華景象,不知是否因為風大,脊背微駝。
“她…好些了嗎?”
“殿下覺得呢?”
僅隻言片語,誰都沒有再多說多問一句。
如墨的夜色中,唯有一輪模糊明月半高不低的懸在天際。
裴執玑自宮門緩緩而出,外衫已經被打濕了,蕭風立馬上前将手中披風披到他身上,裴執玑連咳幾聲,臉色蒼白的吓人,手也冰涼透骨。
“務必查出太子妃孩子是怎麼沒的。”
“大人,您是懷疑事有蹊跷。”
心中的揣測他自己都不願相信,虎毒不食子,難道隻因為他身上流了一半裴家的血,裴執玑輕輕阖眸,眼底盡是怆然。
夜歸裴府時,刺殺所造成淩亂景象的還沒有恢複原狀,血迹在地面之上肆意流淌,最終凝固的有些發紫。
想必太子妃誕下死胎的消息已經傳來了回來。
這才格外的孤凄冷寂。
無心再去處理安慰長輩情緒的這些瑣事,裴執回到房裡,徑直靠在椅背上,想起今日之景便頭痛欲裂。
一向溫柔知禮的長姐眼中盡是自毀,悲怆,彷佛身如死灰,再難複燃。
他要如何做才能保住長姐,保住裴家。
燈光暗影下,一個少年緩緩走來,眼眶紅紅的顯然是哭過。
裴執玑自鼻腔溢出一聲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過來。
待到走近些時,裴仞依舊是小心翼翼的,青澀沙啞的聲音中既有猶豫有帶着些害怕。
“長姐她還好嗎?”
“坐吧。”
裴執玑有氣無力,強撐着難受的身體在弟弟面前端直了身子:“是男胎,沒活下來,太子妃很是傷情。”
眼眶頃刻泛起了紅意,裴執玑伸手拍了一下弟弟單薄瘦削的肩,聲音低沉,語重心長中包含了太多數不清的情緒。
“阿仞,你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也應該知道了,近來種種事端恐怕不是你想象的這麼簡單,包括今日的刺殺之人清一色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背後定有人操縱。”
“父親席上不得已喚出了裴家豢養多年的死士才将賊人擒下,你可知豢養死士是曆朝曆代的君王大忌,恐怕刺殺是假,探我裴家虛實才是真。”
“日後裴家恐會遭受很大的打擊——”怕吓到年少的弟弟,裴執玑聲音盡量放的溫和。
“不過你不用擔心,有兄長在一日,便會護裴家無虞。”
一口氣話說得太多,裴執玑又咳嗽了幾聲,唇邊蒼白無色,裴仞神色有些緊張給他遞了一杯水。
“阿紉,你也看…到了。”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手背青筋浮現,盡是隐忍之态:“我這身子總有撐不住的一天,到時候你和懷慎要一起……”
“大哥别說了…我…我聽不懂。”
太多的事情一股腦給到他,裴執玑本也沒指望愛玩愛笑的少年一昔之間成長,總要讓他慢慢去接受。
還有時間的,他是裴氏長子,理應為弟弟們鋪好前路,拖着這具殘破之軀支撐到弟弟們長大,直到他們能夠扛起守護家族的重任。
他才能放心……
看着窗外雪水的痕迹,恍若透了層冰渣,裴執玑突然想起來:“陸姑娘怎麼樣了,傷勢嚴重嗎?”
“她死了。”
人猛地站了起來,神色一瞬間慌亂難收,抓着裴仞的手厲聲追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從來沒見過克己複禮的的大哥露出如此失态的模樣,就連方才講述那些可怕事情時都是從容不迫,裴仞也有些害怕,咽了一口唾沫,磕磕巴巴的說。
“大哥策馬去東宮沒多久,她就氣絕了,都沒撐到大夫來。”
身形微微踉跄,雙目黑了一霎,裴執玑站立不穩,轉過身将雙手撐在了桌子上,支撐起身體與思緒的重壓。
裴仞站在他身後,又不敢輕易上前:“大哥,那陸姑娘不過算二哥的一個妾而已,死了便死了,到時給她家裡一些銀錢作補償就是了。”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裴執玑耳邊轟鳴,連聲音都快要聽不見了,他有些費力的說出口。
“屍體呢?我要親眼看看。”
“早就被拉走了,老太君說晦氣,就和那些賊人的屍身一起運了出去,誰曾想運送路上突然起了火,瞬間燒的什麼都沒有了。”
聽罷,裴執玑脊背愈發塌陷,背後擡了下有點顫抖的手。
本該立即就出去的,可裴仞有些不放心,又問了一句:“大哥,你沒事吧?”
“你說的對,她最多不過就是一個妾而已……”
待到裴仞出去以後,胸腔翻湧的氣血便再也抑制不住,喉腔傳來腥甜,一口血吐了出來,地面染上星星點點的紅,似是血月淩空時被揉散的滿天星。
高大的身形瞬間跌坐到了地上。
今日之景猶在眼前,他想起陸綏珠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是裴大人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綏珠此生無憾了。”
彼時女子纖細的手指正緩緩觸上他肌膚上,眼中萬般柔情似蓄着淚,那種陌生感讓他也驚了一下。
夜漸漸沉了下去,漆黑中透着冰墨藍,越看越似張着血盆大口的吞人野獸。
意識回籠,裴執玑看着地上自己吐出的血,俯仰間呼吸沉重不已,唇角血迹之上緩緩抽起一個弧度:“阿仞說的沒錯,她最多不過是懷慎的一個妾而已。”
僅此而已。